第二章 重叠的痕迹（1 / 2）
筱竹——我们班的转学生。
容貌端丽，头脑聪慧，再加上已经念过一次高二的缘故，成绩好得吓人。能言善谈的态度和大方得体的言辞，以及时常挂在脸上的自信微笑，让她不仅深受老师们喜欢，在同学之中的人气就更是不必多说。总而言之，就是大多数人都会心生好感的那种完美少女。
——是的，“大多数人”。
[也就是说，镜无你遭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完美少女’的欺凌？]
我对着手机屏上显现的文字叹了口气，接着慢慢敲起字来。
[不是‘欺凌’啦。再说，‘传说中的’是什么称呼啊。要说的话，也只是持续着从不接触的状态而已。]
我回想起那凶恶至极的眼神，忍不住脊背一凉。虽说我与其他同学也处于“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开口”的状态，他们也多少明白了我的脾性，不再愿意主动与我搭话。
但，老实说，像筱竹这样毫不掩饰对我的敌意的，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不管怎么说，人是趋向于规避风险的动物。筱竹却像是主动要把自己牵扯进麻烦事中一样，日复一日对我怒目而视——简直令人费解。
我非常确信我没有做任何冒犯她的事。
不如说——我逃跑还来不及呢。
[但是，你不是说了吗？她第一次见你就毫无愿意地恶狠狠看你，还在你背后说你“倒胃口”什么的。况且其他同学也多少察觉了你们俩之间的隔阂，已经有不少人在背后议论你了吧？]
[的确如此啦……]
[啊，难道是被你绷着脸的样子吓到了吗？]
[学长你在说什么啊。筱竹可不是我的气势能够压制的角色啊。]
[你太小瞧自己了，镜无。]
我不满地盯着那行字。不用转身我也知道，咏晨学长现在肯定是一脸讨人厌的微笑。他肯定是打算用这句话引诱我回头，我才不要上他的当。
[绷脸是本能反应。]
[可是，可能成为朋友的人会被吓跑的啊。]
[学长你又在装糊涂。除非以后人们能靠心灵感应来交流，否则是没有人会跑来当我的朋友的。不要再耍我了。]
[我只是在阐述事实而已啦。不管怎么说，你也不是天生就有这种交流障碍的，对吧？从出生到现在，哪怕一两个的朋友，也应该是有过的吧？]
我停住了动作。
被学长的无意之言触动的陈旧回忆像碎纸片一样，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闪过脑海。
——铺着石板路的小巷中，裙摆摇曳的少女。
微笑晕染成褐黄色的污渍。宛若杂波声一般的呼唤在我耳边响着，不断地、不断地——
“有、过。”
“……镜无？”
听到学长惊讶的声音时，我才猛然反应过来——陷入恍惚状态的我，居然就这么出了声。燥热感染上耳根，我慌忙低下头。
糟糕，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你说‘有过‘呢。”学长说，“为什么是‘有过’？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我没有回答他。与其说是羞于出声，不如说是，无法回答。
无法回答。
“那个人怎么样了”……这种问题。
反正……反正已经与我无关了。反正是与我无关的事。
我就像中了什么魔咒一样，不断在心底喃喃自语。可是，那个时候的场景，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之从脑海中驱逐出去。阔别多年的刺痛感，再一次……再一次苏醒了过来。
“那个时候”的场景……
“看来，是你暂时不想提及的事。”
学长的声音依旧很平静。
“现在的你依旧还可以继续逃避……但是，不得不面对的日子总会到来。我希望你至少能明白这一点。”
……我为什么要明白。
我仿佛要把手机捏碎一般握紧拳头。
“哎呀，不行不行，作为亲切的学长，老是说教可是会被讨厌的啊。”话锋一转，学长又笑了，“我们刚才是在说那个‘完美少女’的事来着？说实话，我并不认为她会‘毫无理由’地讨厌你。
“没有没理由的事。就算只是一个小到令人难以察觉的契机，也能产生出人意料的影响。
“所以，镜无，你不想试着去调查一下吗？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把自己从那种尴尬的关系中解脱出来。
“……不过，话说回来，要你去调查的话——你那个‘障碍’可确确实实会成为很大的障碍啊。
“但是，这样下去的话，那个极富号召力的‘完美少女’迟早会把她个人的厌恶情绪传染给全班人的吧。那样的话镜无你的处境就糟糕了。”
我咬紧嘴唇沉默不语。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管不顾喋喋不休的学长突然安静了下来——他终于觉得无趣了吗？
忽然，“啪”的声响打破了寂静。
“我下定决心了。”
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我本能地转过头去——咏晨学长正好挥起那本厚重的精装书，笑眯眯地望着这个方向——望着我。
“我来训练你，镜无。”
他说：
“为了让你告别恐惧症，交上朋友——我来当你的对象，我们一起学习怎样交流吧！”
大笨蛋。
——数不清是第几次，脑海中又冒出了这个词。
放学后的教室里，我一边收拾书包，一边唉声叹气。
回想起咏晨学长摆着一副不容拒绝的坚毅神情却说出傻瓜一样的宣言，我感到心脏抽痛，仿佛被强烈的悲哀感淹没。虽然我从没把他当做“可靠的学长”看待，不过我也从来没想到他会如此热血冲头，简直令人震惊。
什么“告别恐惧症”，“学习怎样交流”……把我说的像无可救药的不适应社会者一样。再说，我跟咏晨学长也不过是共用一室的同伴而已，虽然我们每天都会发很多短信，我也经常去杂物室打扰，也习惯了把所有发生在我周围的事都告诉他——
……唔。
这个暂且不提。
总之，我不认为我的“恐惧”能被轻易克服——因为我活到十六岁，至今依然为此所困。况且，又不是什么速成特长班，光凭咏晨学长说几句话，根本起不了半点作用。
原因在我。
我咬了咬牙。
我知道原因是什么。并且，也知道它是多么的难以克服。
所以——交什么朋友啊，学长那么想要交朋友的话自己去交不就好了。
明明那么啰嗦却一个朋友都没有——
回想起来，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学长和别人交谈的样子。不如说，我从来没在杂物室以外的地方看到过他。果然是因为年级不同吗？
不过考虑到我每次推开杂物室的门都能看到学长窝在里面这一情况，学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不过只是个家里蹲而已。
——突然，一阵悦耳的铃声窜进我的耳朵。
我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沉浸于对学长的不公正攻击当中了。
唔……到底怎么回事。我好像有点反应过度。
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已经好久都没有过了。
是因为咏晨学长让我想起了竭力遗忘的“那件事”？还是——
一直在响的铃声停住了。
“喂，我是筱竹。”
我不由得浑身一震。流畅的说话声伴随着窸窸窣窣收拾东西的声音，接着椅子被推开，“哗啦”地在地板上拖动——身后的人向我走来。我立刻把脸转到相反的方向，以免和她目光相对。但仔细一想，她现在正忙于打电话，我这也可以算作反应过度吧？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
“啪嗒”一声。
在筱竹的脚步声掠过我身边的时候，响起了微弱但清脆的声响。
（……？）
我谨慎地偏过脸来——我的桌脚旁躺着一本红色封皮的笔记本。
再往前一看，筱竹挂在肩上的书包拉链半开，里面的书探出头来，摇摇晃晃。
“……”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筱竹很宝贝的，每天都拿在手上的那本笔记本。
不，我没有自虐到去关注一个仇视自己的人的程度啦。
只不过我与她为数不多的几次四目相对时，她手里都拿着那个本子而已。
被瞪得掉层皮自是不用多说，让人在意的事，每次瞪完我之后，她都会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然后我就会听到她打开笔记本，开始唰唰地写字。
说起来……我最近真的倒霉得不行，我该不会是被她诅咒了吧？
开个玩笑。
虽然我真的这么怀疑过。
望着用欢快语调说着话的筱竹，我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之中。她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书包没拉好，当然也没有注意到自己掉了东西。眼看她就要走出教室，迅速捡起它追了上去。
不管怎么说，失去珍惜之物是一件让人悲伤的事。
哪怕……只是个笔记本。
“……筱竹！”
转过身来的筱竹愣了一愣。她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目光最终慢慢落到我手中的笔记本上——旋即，她瞪大了眼睛。
“——！！”
她伸出手一把抢过了那个笔记本。
我永远也忘不了她的表情——前一秒钟还灿烂地笑着的她，瞬间扭曲了脸孔，双眼好像要冒出火来一样死死瞪着我。
“你怎么能……别随便看别人的东西！”
空荡荡的教室中，回响着筱竹声嘶力竭的大吼声。被这一系列的反应弄得一头雾水的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虽然预料到她会不高兴，但如此剧烈的反应，远远超出了我的意料。
我是不是该道歉呢？
我如此没出息地踌躇着——无意间，我对上了她的视线。
那是染着强烈的怨恨，乃至诅咒的恶毒眼神。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面对。
“……”
脑海中再次响起那个令人不悦的声音。胸腔深处，一股不知名的情绪猛然窜起。
“……我什么都没有看。以后麻烦你把自己的书包拉好。”
我扔下当场呆愣的筱竹大步离开教室。惊人的灼烧感让我只顾埋头前冲，直到我坐上公交、耳边还回响着心脏的激烈搏动声时，才慢慢消退下来。
我这才意识到那句语气极不友好的话出自我的口中。
我抱着书包，深深埋下了头。
——没想到迄今为止自己说得最流畅的句子，居然如此富有挑衅意义。
然而，比起以往的不安与懊恼，我发现这次占据我的脑海的，却是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感受。
我感到莫名其妙。我感到难以理解。我感到抑制不了的愤怒。我感到自己紧绷的神经就快断裂——数年来通过自我压抑习得的自制力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到底是为什么。
——我反复询问自己。
到底为什么——她要那样仇视我？
我始终躲避众人的目光，只想在不受人关注的角落默默生活。我不主动去招惹别人，也从不做冒犯别人的事——为什么这种事，偏偏落到了我的头上？
冲动让我终于能够对她的无理言行做出反抗。但说到底，驱使我的还是那样一种单纯而激烈的感情。
——不甘心，还有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