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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羽条件反射般地争辩说:“每一场比赛都很重要。你不懂。”

“你错了,正是因为我懂,所以我不希望看到你这样。是你说你想滑一辈子的,身体是一切的本钱,之后一身伤病怎么滑一辈子。这些道理,你又不是不知道。”

池羽没接茬。过了半天,他才挤出来一句话:“我……交了报名费。”

“报名还需要……”

“我交了报名费,我需要前十名完赛。”

池羽从十四岁开始出成绩,横扫各种单板自由式的比赛。在美国和加拿大凭一己之力天南海北地跑比赛也是一件很耗费精力的事情。那时候支撑他跑下去的,除了荣誉本身,当然还有金钱的因素。那时候他太小,还不能教学生,就在雪场餐厅打工赚钱。每一场比赛都有报名费,他不能摔,因为站住了才有名次,有名次才有奖金。

同样一个动作,同样的起跳技术,平日练习里同样的成功率,站得住和站不住,有时候差的就是那么一点点信念。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那是输和赢之间的一道线。对于池羽来说,那是能不能交得上房租,有没有私人医保,吃不吃得到一顿像样的晚饭的区别。不止输和赢,还有生存和堕落。他必须得站住,他必须得赢。

梁牧也没接这话。

他也算是过来人,圈子里人认识的朋友大多三十岁上下,是个职业生涯的分水岭。也就这几年间,他看过太多优秀的运动员因为伤病问题提早退役。若仅仅是对短期或长期风险的判断问题,他还是有话语权的。可池羽现在却说,不仅是承担风险的问题,更是钱的问题。

他也清楚,池羽做了决定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刚刚在坡底,高逸就说,小池就这一个字,犟!遇到事儿就是干。你跟他说雪不好不要做720也没用,他认定了的事情,他觉得可以,谁也劝不了他。

到了他家门口,池羽似乎是怕他再锁自己的门,车没停稳当就自己拉开门跳下去了。

梁牧也没说话,他也打开门,绕到后备箱,边拿东西边对池羽说,“你先去开门吧。明天什么时候来接你?”

被他这么一说,池羽才想到自己的车还在山脚下,他确实需要搭便车上山,脑袋顿时就耷拉下来了,气势也弱了一半。

“我可以找……”找高逸?人家自己还是个伤号。其他朋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安排,事到临头,他不好意思再麻烦别人。

梁牧也仍然站在街灯的光晕低下,左手拎着他的雪板,低头颔首,等着他的回答。好像刚才车里那场交锋不存在一样,他情绪一点起伏都没有,永远在规划下一步,下一件要做的事。

他越是冷静,就越显得自己气急败坏。池羽低着头躲他的目光,径直走向自己家门前。他是站定在门前了,可他右手伸不直,费了半天劲,也掏不出外套口袋里的钥匙。

梁牧也抬头一看,就又看见他低头垂手站在门口,跟几周前那个场景一模一样。昏黄的声控灯泡又开始一闪一闪,可这回,他想装没看见都不成了。

雪板的板刃是实打实的硬化钢,坚实锃亮,他下落那一瞬间,还带着从十多米高自由落体的势能。人身不是铁做的,人心更不是,说不疼那是假的。

他帮池羽把雪板立在门口,又伸到他雪服的口袋里,帮他把钥匙串拿出来。

“那就明天早上五点半。”

钥匙声叮叮当当,气温只有零下十度,呼吸的湿气交缠成一团,他们同时在暗夜里沉默。

梁牧也的右手紧紧攥着其中一把,越过他的身体把门推开。

“梁牧也,你为什么……”

话没说完,大门就打开了。

梁牧也之前是送他回过一次家,可却是第一次走进他家里。池羽住的地方算是个半地下,常年都比较阴冷,尤其是冬天。如今灯也全关着,颇有种阴森森的感觉。

他往里面走了两步到了客厅,就着门口昏暗的光线一看,池羽家里没有沙发,没有电视,也没有正常人的家里面放松娱乐的地方。客厅最大的一面墙上放了满墙的雪板,一部分装在特别安装的靠墙的置物架上,而更多的则是直接靠在墙上。

怪不得池羽直接把几乎九成九新的板子借给自己,他的板少说也得有二十几块。有对称的,也有指向的、迷你的、异形和燕尾的。雪板之外,他还有好几块滑板和一块冲浪硬板。角落里则堆着各种健身器械,地上放着杠铃组和弹力带、瑜伽垫、平衡球等等。

这哪像是客厅,倒像是个自己改装的健身房。

唯一的茶几上堆着各种文件,客厅地板上还摊着防潮垫和睡袋,池羽后背的菱形肌一直都有过度拉伸的旧伤,喜欢睡硬的像钢板一样的床,甚至有时候会直接睡地板上。

整个客厅里,找到个落脚的地方都难。梁牧也一看这架势,就让他好好休息,然后转身离开了。

池羽是回到家以后一看手机,才看到高逸的未接来电,便拨了回去。

高逸把训练的视频导出来以后发给了他邮箱,顺便电话问他明天大概几点轮到他比赛。他俩也就聊了两句昨天的练习状况。

高逸和向薇薇走的时候,是梁牧也过来接替的他俩的班。走的时候,他俩回头一看,两个人衣服互换了,正头盔抵着头盔,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向薇薇就让他八卦一下,而高逸为讨老婆开心,就半开玩笑地在电话里问池羽,你和小梁是什么关系啊。

要是放在以往,池羽是很开得起玩笑的人,哪怕不想说,也会跟着他乐乐。可没想到,这次的玩笑话没激起半点涟漪。池羽沉默了半天,高逸在电话这头都心虚了。然后,他竟然给甩过来一个重磅炸弹。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我十七岁时候在一起训练的那个滑双板的中国朋友吗。”池羽刚刚起了个头,高逸已经知道了他说的是谁。池羽滑雪的运动员朋友很多,可这么多年被他反复提起,挂在嘴边停在心口的只有一个名字。

在班夫的时候,池羽酒后跟他坦白过,而他自己也查过当年的新闻。池羽载着他去参加比赛的夜路上出车祸,梁熠川当场死亡,池羽也受了重伤,不得不休赛两年。梁熠川,梁牧也。姓氏不会说谎。高逸瞬间就明白了故事始末。

“你……是怎么知道的?世界上姓梁的人那么多。”

“他俩的声音很像。我当年其实见过他一面,在大街上,那个时候……看得不太清楚。熠川说过,他哥哥是个摄影师;牧也也说过,他弟弟是双板运动员……总之,错不了。”池羽那边顿了顿,是钢锉磨刃的嘶啦啦的声音,“我倒巴不得是我搞错了。”

还有生日。梁牧也这几年明显是不过生日的,所以程洋才会是那种表情。就连他本人,最开始的反应也是惊讶、诧异,而不是欣喜。而自己,是他所经历的一切痛苦的始作俑者。

不但如此,他还往他伤口上撒盐。那天生日蛋糕梁牧也自己根本没怎么吃,他都看在眼里。至于许愿和切蛋糕,估计是不想让自己太难堪罢了。

高逸叹了口气。

“唉,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也不得不说劝你一句。”

池羽耐心道:“逸哥你说。”

高逸没长篇大论地讲道理,就简单一句话:“池羽,你得告诉他啊。”

他以为比赛的重压丝毫不会影响到池羽,这人可是遇到大赛即兴奋型选手。可那个人承受的也不仅仅是比赛的压力。

池羽那边又沉默了挺久,他说:“嗯,我知道。”

“我知道你很难做,你跟他现在关系……”高逸咽了口口水,斟酌着措辞,“这么近了,算是朋友。但是拖着,也不是个办法。”

池羽的修刃声停下来,然后,高逸听见他说:“我知道。我比完赛,就告诉他。”

被他这么一说,高逸八卦的心情也没有了。

“逸哥,麻烦你,明天见到他,别跟他说。我……”

“明白,”高逸自然懂得,“你的事,我让你自己告诉他。你放心。先别想这个了,该比赛比赛,想想你的路线,那个720,做出来得多帅啊,是吧。”

池羽苦笑了一下,说:“说实话,这两天想这个比想路线要多。”

他免不了去想,如果梁熠川还在,他还会和他滑“抄近道”小树林。池羽在遇到他之前,没有跟双板滑得好的朋友一起滑过,遇到他以后,有一半的时间都在道外滑他的分离板。他把分离板用到了淋漓尽致,甚至引来了制造商青睐的目光,在他们下一雪季的产品宣传视频里面出镜了一个小片段,拿到了作为单板运动员的人生第一笔广告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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