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洗空调44(1 / 1)

蒋晓川一共借给他二十万,靠着这些钱让子言的父亲得以体面无憾地走完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段路。从上海回去的时候子言对蒋晓川说我欠你二十万还欠你一条命,你是我兄弟。

经历了人生的大变故后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剖析到深处发现自己并没有筋骨奇异,身怀至宝,天命不加于身,就是芸芸众生中最平淡无奇的一员。不然就不会跟其他人一样,不如意十之八九。从此也变得沉默了许多,真是可与人言无二三。

办完丧礼子言在老家陪了妈妈一个月才回到原来的城市找工作。他退了学校附近的房子,回到孤山脚下,巧合的是原来租的那个房间刚好空出来,自己的那些行李一一搬过去照原来的位置摆好,连那台电视机也回到了原点。这天参加完面试已是傍晚,回到宿舍天都黑了,在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些鸡蛋挂面,就在小房间里煮起面条,油烟味充斥着整个小房间。电视机还能搜到新闻台,一边听着新闻主持人播报天下大事,一边看锅里的面条翻滚,内心终于有了些许平静,也觉得并不那么孤独了。

隔壁的租户林木生还在,多了一个三个月大的孩子,看到回归的子言有着他乡遇故知的亲切,非要请他吃饭。林木生依旧健谈,只是不见最初的开朗。林太太侧过身子给孩子喂奶,还问起田家英。子言转过头回避这尴尬的一幕也回避这个问题。他小半年来最不愿意触及的一个话题,自己孤身一人租在孤山脚下的时候是家英把这个蜗居变成了伊甸园,现在这个肋骨变出来的夏娃走了,胸腔里剩下空荡荡的心房跟痛苦不堪的往事,也是他再也抽不出来的软肋。

林木生夫妻看他欲言又止,已经猜到了七八分,这七八分是结局,却不是本质,只是人们关心结果,就不管真相了,往往是忽略了过程,所以猜测也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夫妻俩相看一眼,笃定心照不宣,但是他们不说出来的的心却是偏袒各自的对象。林太太以为是子言甩了田家英,所以叹了一口气,林木生觉得是田家英嫌弃子言穷把他蹬了,怜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想开点,说有钱还怕泡不到妞,好好赚钱,好好泡妞,随即给他介绍了一份洗空调的工作。

回到自己房间的子言翻来覆去都睡不着,一直挨到下半夜还是毫无困意,就走到阳台去吹吹风。摆摊的人昼伏夜出,里面有不少是情侣或者夫妻,凌晨三四点才推着他们维持生计的生意回到邻近的出租屋里,也怕吵这别人,说话细声细语,窸窸窣窣的讨论着今天的得失,这是最隐蔽的流水账。子言光顾着他们的生意也羡慕他们的忙碌,最充实的就是这朴实的人间烟火气,而他自有夜以继日的空虚跟无奈。他想自己无论如何得先忙起来,哪怕是给人洗空调也得做。

人是容易走极端的一个物种,子言原来是心高气傲的,洗空调扫大街在旧时是引车卖浆者流的卑微贫贱工作,自己堂堂大学生怎么能与之为伍。现在自我否定到自己是下流卑鄙,很不入流的,能有一份贩夫走卒的正当职业做都算高攀。而且他觉得这世上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下的苦,除了违法乱纪的不能做,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干不了的。

洗空调的公司总部在一个高端住宅小区里,面试官青春靓丽,酒红色的嘴唇与涂满纯色晶亮指甲油的双手相映成趣,娇艳欲滴。她对子言做了简单的了解之后就给他办了入职手续,又给了他一个地址跟联络人的联系方式,让他去那里报到。因为她有两条狗也要带过去寄养,顺便开车送他一程。

他跟长嘴的苏格兰牧羊犬和短小的泰迪坐在后座。

好的外表确实会给人好的印象,美丽的行政是装点公司最好的门面,跟好的办公场所一样提升了企业的竞争力。子言心想自己办公的场所应该也不会太差,到了现场一看大跌眼镜。一个三房两厅的二楼阴暗民房里挤了快三十个人,主卧摆了四张铁架床,挤一挤可以睡十个人,次卧是主管的办公室,负责一天的任务分配跟最后的验收确认,儿童房改成了储藏间,堆放着用来洗空调的设备器材。洗空调需要用到瓶装洗涤剂,每天洗多少台空调就领取多少瓶洗涤剂,担心员工会用公司的材料去做自己的私单,每天晚上回来的时候都要将剩余的洗涤剂拿到厕所去倒掉,日积月累,厕所犹如一个化工厂,整个房间都弥漫着刺鼻的酸臭味。在这里工作的人也是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嗅,安之若素。看到子言也像久经沙场的老将看到一个新兵蛋子,眼神里满是漠不关心。这不是一个锅里搅马勺的战友,而是来抢食的对手,挨不着盆沿碰碗沿,迟早有矛盾。

第一天上班只能给老师傅打下手,提着空调清洁剂坐在老师傅的电动车后面走街串巷。老师傅一路上都不说话,只在洗空调的时候告诉子言该拆哪里该做哪些步骤。子言打下手,不用去碰核心零部件。老师傅拆下外壳再拆导风叶片,过滤网一并拆下后让子言放在脸盆里清洗,他用空调清洗剂对着蒸发器翅片喷上泡沫。洗好的零部件擦干后再次装上,打开空调就算完成了一大半,老师傅这时会拿着水枪把室外机的温度交换器冲洗一遍。回到室内交代业主几句就算完活。一整天老师傅只负责拆喷洗涤剂跟冲外挂机,重活基本都让子言去做,子言倒拈重怕轻,他愿意躲得远远的洗零部件,也不愿意一直忍受洗涤剂刺鼻的味道。晚上回到民房交差时一个个员工都拿着业主的签收单去找主管确认业绩,像极了旧时码头扛沙包的工人拿着竹签找工头兑换工钱。

子言趁他们清单的时候观察了一下这个办公场所,几个为了省钱寄宿在这里的员工或躺在床上玩手机或在电脑旁玩游戏。五月份天气渐热,潮湿阴暗的宿舍里混杂着更多难闻的气味,这个环境对于苏格兰牧羊犬和泰迪来说是臭味相投,欢喜鼓舞地在各个房间乱串。子言无处可躲,就避到厨房去,那里的窗户对着小区,还有一些新鲜的空气。洗碗池里堆满了锅碗瓢盆,垃圾桶里也尽是发霉酸臭的剩菜剩饭,还有横行的蟑螂臭虫,它们越是生机勃勃越显得这个逼仄阴暗的厨房死气沉沉,灶台上也是遍体污垢,封印住了烟火气。除了已经见底的油瓶跟调料盒还摆着一盆大米饭跟一小碟暗黄的小白菜,米饭上面插着一双筷子,更像是祭祀用的贡品。子言见了恨不能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

泰迪像个小跟班一样一路跟着苏牧,苏牧跑去哪里它就跟去哪里。它们转悠了一圈也跟到厨房去,苏牧看到灶台上面的饭菜爬上用舌头舔了一下又用鼻孔嗅了嗅就放弃了。吃惯了高档狗粮的狗对这些隔夜茶只会嗤之以鼻孔。这时主卧里出来一个光着膀子的壮硕大汉,厌烦地赶了一下狗之后把灶台上的几根菜叶倒在那盆米饭上,再端进屋里大口大口吃了起来,三两下吃下一大半,饭盆万旁边一放继续他的游戏。子言看着他的吃相简直是看到一个饿死鬼投胎,又错愕又佩服,心里已经给他供起一个牌位顶礼膜拜——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做了一阵子子言发现人有很强的适应能力,原先不忍直视的同事关系,现在都懒得去搭理,原本无法忍受的臭味跟炎热,现在都习以为常。借着洗空调的机会他也真正走进了千家万户,遇到斤斤计较的穷人,也遇到惺惺相惜的穷人,遇到为富不仁的有钱人,也遇到富长良心的有钱人。也更深刻的认识到幸福的人有着相同的幸福,不幸的人有着各自的不幸,不管幸与不幸,这个世界就是存在着多种生活方式,每个人都只占其中一种,没有谁是主角,也没有谁注定被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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