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1 / 2)

又是一年到头,我心里边却总有些沉闷。这些年每到年尾时分,我便觉得自己这一年是多么的一无是处。新的一年快来了,本应当是快乐的。社里的聚餐都是其次的,朋友的应酬本也不该拒绝,然而亲戚的相聚又没什么可叙之处。所以我更喜欢窝在家中,听屋外的鞭炮声,喜庆的氛围偶尔透过单薄的墙壁挤进来,心中也颇有一些感触。如今鞭炮也禁了,便只剩下沉闷。我就像边缘踯躅的闲汉,躲在角落里,一边感叹岁月流逝,一边暗自窃喜自己苟活着又多了一年。

然而每到过年,母亲和妻子还是很讲究的,所以我也顺了他们的意愿,也能从他们的愉悦中获得满足,这便是我最终不讨厌年关的原因。母亲十分喜欢镇上那些岁月,在她眼中那些贫苦的日子里,幸福的事比如今要多得多,我有时会暗暗里笑她,但又没有一个得体的理由。这或许就是我的母亲,她在平静的岁月里过了七十多个年头,如今对新的岁月却是抱怨重重,我还能说什么呢?

说到我的母亲,今天早餐后她就坐在窗边的沙发上,中午我回来时她还那样坐在那里,似乎没有动过。但屋子拖了,阳台上晾的干衣服也收了回来叠得整整齐齐,女儿的、妻子的、我的、她的,都各自摆放到该摆的地方。然而她仍然在那儿坐着,空洞的眼睛,望着空洞的窗外,望向天边,那涂抹了忧郁色的天边。我不知道怎样去和她说话,于是拿起茶几上她的手机,我看到有二姨发过来的消息,我拉过小凳子,在她膝边坐下,我递给她手机,轻轻的说,家里一直保有一种安静的氛围。在这个角落里,我们一直守着一份安静,从吃饭到出门,到休息,从父亲离开后。

“妈,二姨给你发微信了,要不你看看。”我试探的说,“她上午也给我打电话了,叫我们上她家过年。”

母亲像从梦境中醒过来一样,接过手机,她的身子愈加佝偻了,脸色也变得灰暗,皮肤干燥并松弛,皱纹也多了起来,母亲老了,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老的,在这段时间里静静相处不过四五年,妻子生下女儿时她来照顾过一段时间,那时的她还多么年轻,虽然也退休了,但背是直的,头发虽也白了一些,但还有心思打理,那时她会在父亲的帮助下染上黛色,脸上自然也没有多少皱纹。每逢出门碰上邻居都夸母亲年轻。

母亲打开微信,二姨那雄厚的粗嗓门仍然在说一件事,她杀了两头过年猪,又宰了一头羊,叫我们回去过年,过完年叫我带半只羊,一头猪的腊肉,我们这些年都是这样的,但母亲终归是要给钱的。有时候我也挺抗拒的,算下来价格不比市场上便宜,关键是为此家里还多添了一个大冰柜,最主要的是我们要吃大半年的冷冻肉,但每回母亲都说,“家里有小孩,吃得放心吧!”但她这次没有回消息。她最近变得特别的沉静,你看不见她动,如果不是家里卫生的变化,根本想象不出她是如何做这些的,唯有当女儿放学回来时,她才会露出会心的一笑,搂着女儿小聊一会儿天。母亲很少和我说话,很少。

很多时候,我不知道如何开启我们之间的会话,从小母亲对我就很严格,这份严格中自然透出浓浓的爱。她并不是一个没感情的人,不管是对父亲,还是对我,她只是喜好沉静。但是今天,我想听她说话,我想知道这些年来她住在这里是否习惯,我想知道父亲离开后她到底有多伤心。“妈,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去倒了一杯水,放到母亲手里。

这个冬天,和以往没有区别,要反复说的就是我们又老了一岁。所以对于母亲的身体我还是比较担心。

“我并没有哪里不舒服,……”,母亲一手握着杯子,一手端着杯底,喝了一小口开水,“我只是这几天老做一个梦,梦里梦见你姐姐,她总说她冷。”母亲说完,又抬眼望向窗外。透过几根光秃秃的树枝,午后的太阳懒散的投射到远处的楼顶上,几只麻雀从窗外掠过,我甚至听到翅膀“扑棱扑棱”的清脆声音。

“妈,那只是梦,可能是你最近想她了。”我尝试着安慰母亲,却发现自己的表达能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我虽然做了十几年的编辑工作,但并不意味着我能言善辩,我更加相信我目前所做的一切只是因为我运气好点罢了,而不是自己具备什么样的能力。这些年来,我近乎平庸的活着却也挺坦然。

“妈不想她了,早就不想她了。”母亲淡淡的说道,“倒是这个梦做了好几晚上了,可能是她想我了吧!”母亲随手把水杯放在茶几上,就像放下一段不想有的记忆,轻轻抽走她的手,又回到端坐不动的样子。“我们今年回你二姨娘家过年吧!”母亲突然说道,但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窗外的天空。

我想问她窗外有什么,可我觉得那样的话很幼稚,那我该怎样继续我们的交流呢?这时妻子下班回来了,她加了一个夜班,样子很疲惫,但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这段时间她总是在加班,有时候心情很糟,但她只会把这一方面向我倾泄,我知道她这样做的原因,她说这段时间多加几个夜班,把工作量做满,过年那几天就可以好好休息了。妻子比较喜欢农村的生活,她听母亲说回农村过年,疲惫似乎消除了一些,过来靠着母亲便说:“好啊,老公你请个假呗,我们明天就回去,我早就想回去了。”妻子娘家离我二姨家不远,回家对于她来说,最好莫过了,尽管家里只有一栋空落的瓦房,她的哥哥也在去年随儿子去了广东,但她对故土的留恋可以说远甚于我。妻子是个苦命的人,岳父岳母去世得早,她从小就是哥哥带大,读书也是哥哥送的。今年哥哥来了几个电话,想回去把父母的坟修缮一下,妻子也是很支持的,所以一直在加班,把过年的假期尽量都调出来,她只想回到老家,多待几天,这种对故土的眷恋让我十分羡慕。我是个没根的人,小时候总是随着母亲工作地的变化而变化,先是在母亲任教的村小里读幼儿园,母亲回到乡里,我又在乡里读小学,后来母亲去镇上教学,我们就住在父亲的丝厂职工宿舍里,那个几乎要破产的丝厂,几乎成了我记忆中的半个故乡,丝厂真的破产后,父亲的工作变得扑朔迷离,我们仍然住在丝厂的职工宿舍里面,我在镇上读初中和高中,就在那时我认识了我的妻子,再后来,母亲留在镇上,我却去了远方读大学。所以,我几乎把妻子的故乡当着我的故乡。

高中时我跟表妹同班,妻子低我们一个年级,表妹和妻子周末都是一道儿回家,那时每到周末我就要去二姨家。我不喜欢街道上的市侩气,我们有时候会去找妻子玩耍,玩其实谈不上,妻子小时候有很多事做,她哥哥对她虽然很好,但她是个识趣的人,总是用不停的劳动去换取哥哥嫂子的认可,从而能够将学业进行下去。而我会和她一起做些事,之所以这样,并不是帮她的忙,而是因为我对农村生活的好奇,然而到后来我竟然喜欢上这种生活,便会主动去拾柴、割草,乃至二姨家认为我远比表哥能干,成了她家最受欢迎的人。所以后来我经常戏称妻子送了我半个故乡。

“我想去看看你姐姐的坟……”,母亲的这句话确实让我和妻子有些诧异,我们对视了一下,妻子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好打个呵欠去洗漱睡觉,我知道我无法逃避这个话题了,但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然而母亲继续说道:“你姐姐这几天投梦给我,说她冷,想爸爸妈妈,我寻思是她的坟浸水了吧,当初我和你爸爸就商议着给他迁坟的,毕竟那坟旁边有一股常年流淌的泉水,尤其是下了雨……。”母亲没有继续说,她似乎在等我的态度,她知道自己年老了,没有能力去完成自己想要做的事。她望着窗外的天空,又似乎在谴责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行动起来,如今去靠他们……,那是一种时过境迁的苍凉感。

“我找人算了一下,腊月二十六是个好日子,……”。

母亲说的话让我比较抵触,“妈,你知道,我要二十九才会休息的。”我想借此推脱一下,毕竟这个姐姐对于我来说极其陌生,她七岁时生了一场病就去世了,直到五年后母亲从悲痛中走出来后才有了我,那时计划生育很严格,为了生我父亲跑了不少医院和部门。

“那行,我去调一下,看过了年提前两天回来上班吧!”母亲不再说话,既像是对我刚才说的话的不满,又像是对我现在回答的认可。

腊月二十五,离过年还有好几天,我便开车送她们回家,她们一路都在聊天,聊女儿最感兴趣的外星人,我觉得很好笑,但女儿却一本正经。别看她只有十岁,对宇宙的好奇可远胜于我们,我对宇宙的兴趣不大。母亲会陪着孙女一起看天空,她也会感兴趣,但二者之间的兴趣隔得太远太远,一个想的是外星人,另一个想的是天堂,天堂里的女儿。母亲会告诉孙女,“那蓝蓝的天空中,有天堂,你有个姑姑就在那里。”女儿不解,她们就笑笑,笑笑就继续各聊各的,但又能聊到一块儿。母亲并没有女儿的不理解而不满,她已经习惯了。这些年她几乎习惯了一切,有时候开着电视,抱着遥控打瞌睡,有时候一个人坐在阳台边望着天空,她总是喜欢看天空。有时候我在想,我有多久没有关注过她了,我现在觉得自己最应该做的是送她去二姨家,至少二姨可以让她有点话说。

高速依然是水泄不通,我索性找了一个口子下去,走国道其实也不远。只是路况没有那么理想,双车道的国道也是车来车往,人们奔赴的方向几乎都是一个地方,家。而我,却选择在这个时候离开了家。我有时候在想,城里那处鸟笼,算不算我的家,小时候觉得丝厂职工宿舍就是我的家,后来有了妻子,有了女儿后,我觉得它是家。可在母亲的眼中,她仍然牵挂着丝厂那两间破旧的职工宿舍,她甚至更眷恋在村小那段岁月,因为有姐姐。虽然丝厂在两年前已经变成了一个只是在春节前极度繁荣的农贸市场。

腊月二十六的早晨,我迎着冷空气走进我的车里,女儿也追赶着要去,被母亲他们拦了下来,而母亲的计划本也是随我去的,但姨娘也把她拦了下来,我只看见姨娘在母亲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母亲的神色变了一些,便牵着女儿往回走。妻子本是要去的,但她想回老屋收拾一下,哥哥他们二十八就要回来了,到时工人要提供一顿饭,她得去收拾一下屋子。我只好一个人去,一个人挺好。姐姐的坟在哪里我是清楚的,以前母亲经常带我去挂清明花,母亲说这个清明花只能由我来挂,那种雪白的纸张用一种特定模子打出花边来,长长的在坟头飘舞,就像姐姐穿着白色的裙子,在青色的草地上跳舞。

在车上我一直在思考上哪里找工人去,有几个老同学在镇子上,但我没有想叨扰,害怕遇着后几句寒暄下来都只剩下叹息,更害怕的是那种上了桌子后的借酒浇愁。不过我一点儿都不急,到了再说吧,一切问题都会解决吧,我自我安慰道。其实到镇上后,根本没遇到熟人,最近一次回来还是好几年前处理父亲的后事,那时心情是沉重的,几乎忘却了当时走过什么地方,见过谁,唯一印象深刻的倒是一个人出去散心时碰上教我高中的李老师钓鱼回来,一起抽了两根烟,谈了一下他的退休生活,没有想到去年也因为肝癌晚期与世长辞了,之所以让我印象如此深刻,因为父亲也是肝癌。自从父亲走后,这个镇子没有带给我值得记忆的东西,我似乎认为,想要忘记悲伤,首先就要忘记这个镇子,以及镇子上的一切。然而我最终还是回来了,我把车停在傻哥超市对面,因为这儿刚好有停车位,这个曾经我熟悉不过的小镇,仍然大度的欢迎着我,街面已经不再是坑坑洼洼,新铺的柏油路画上了各种交通标识。我走进超市,买了两条云烟,我不再抽烟了,父亲过世后妻子督促戒烟,我很听话的戒掉了。超市里都是陌生面孔,我实质上已经是一个过客,但仍以一个主人自居。收银姑娘很漂亮,这么冷的天,她只穿了薄薄的一件毛衣,小半截葱白似的手臂露在外边,我想也许是开着空调吧,她让我想起了年轻时的妻子,她对我微笑,像对待长辈一样的微笑,我知道我的身份,我不再年轻,我就像是被这个镇子送出去的孩子,回来的样子是如此陌生、衰老、潦倒,但是我明白父母决定送你出去,就不曾想过你回不回来。我问她哪里有鞭炮和冥纸卖,她抬起她那嫩嫩的手臂,我顺着她白皙的粉嫩的纤细的手所指的方向,看到了街对面一家门柱是红色的小店,便付了钱道了谢拿上烟,匆匆忙忙离开,然后去到那家店里。进门时,主人正在吃早餐,他一边用手指滑着手机,又腾出手来捏住筷子往嘴里刨两口粥,而后又把筷子放到碗上,继续用手指滑动手机,我瞅了一眼他大约是在看类似于股票的信息,我暗暗嘲笑自己对股票的一无所知,更或者说我根本没有勇气将手中那点家底拿去买股票。

也许是进屋的身影影响了他的视线,他头也不回的问道:“要买啥,随便拿。”

我只好说道:“我要两捆纸,一把香,二十挂小鞭炮,四圈五千响的大鞭炮。”

老板一听,马上放下碗站起来,给我搬东西,我想他会不会认识我,然而他并不认识我,这个镇子俨然没有什么熟悉的东西了,我慢慢回想起以前这间店是卖早餐的,以前门店要高些,有两步石梯,现在铺了柏油路,整个路面都抬高了,所以路肩抬升做成了两米宽的人行道。老板原是姓张的,他家女儿和我本是是同学。有些时候我会来这里买米粉吃,尽管味道不怎么好,但当时的镇子里也没有什么像样的米粉店,丝厂门口那家的包子很出名,可惜丝厂倒闭后,老板一家也搬到成都去了,据说再也没有回来过。然而这红色门柱以前是没有的,以前是青砖里镶嵌着白缝,门也不是玻璃的,而是一扇一扇木门,上学时经常会看到张老板呲着牙裂着嘴把木门一扇一扇取下来,等天将黑时又安将上去。我想那木门一定很重,所以老板才会做那么夸张的动作。她的女儿我的同学应该叫秀英的,后来听说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老公是一名老师,多年没有联系过,具体情况也不知道了。

我便问老板,“老板贵姓啊!”

老板笑着说道:“我姓易”。

我便继续问道,“我记得以前这间店是卖米粉的,原来老板姓张的,和你是什么关系。”

老板似乎不太满意我的问题,淡淡的说,“没有关系,这家店是我买下来的。”

“那您知道张老板他们去哪里了不?”我边接东西,准备往车上搬时随口问道。

“去马来西亚咯,”老板说着话,言语带着拖腔,像是在唱戏一般。我沉默了,心想他什么时候有马来西亚的亲戚,或者是发财了吧。老板看看我,也许是几句话聊开了,也许是为了缓解尴尬,便笑笑说,“死了几年了,有个女儿,混的还可以,回来处理的丧事。”

我一听,唉!总是离去的人越来越多吧,记忆便真正只剩下记忆了,“他不是有个儿子吗?”我猛然醒悟到,这个镇子留给我的记忆其实很多,只要匣子一打开,便倾泄而出,但这么多年我却用了一把锁把它锁得死死的,因为我一直固执的认为,凡是与我无关的,我干嘛去想,所以留在记忆里的就只有那些我时刻关注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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