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1 / 2)

郎之涣时年十七岁的时候,被师父带去青峪,见到了那时候十四岁的羽笙。因为师门祖训,所以他跟羽笙经常一起玩耍,一起探讨医术,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对他这位小师祖也是相当喜爱,但是那时他一直沉迷编纂医书想流芳千古,而且对一些病人收取昂贵的诊金。羽笙隐居惯了,对世外生活不甚了解,也无心钱财名利,只想医人医病。

他们之间发生了很大的分歧,某一次两个人大吵了一架,就不欢而散了。

“确实,我当时有些追名逐利,但是,她居然指着我鼻子说我,势利眼,说我没医德……”郎之涣跺着脚,似乎心里满是委屈,但是声音又渐渐的小了下去,“我那时候不就是想,挣些钱,想让她以后过点好日子……”

郎之涣叹了口气,补充道,“我负气跑回了小药谷,闭门不出。任凭师父如何劝诫和责骂都没用。也是那件事后半年多,师父一个人上山采药,就再也没回来。那个空荡荡的山谷,就突然只剩我一个人,我那时候有些心灰意冷,守着偌大的小药谷,终日以酒浇愁……”郎之涣顿了顿,“那本旧志,就是酒后犯浑,我觉得羽笙一点都不在乎我,就赌气……掏出来撕了……生火了……”

紫月寒重重的呼了口气,师父遗物都敢烧,这个郎之涣也算是一大奇人了!郎之涣脸上讪讪的,小声的说道,“我也后悔了……但是……没办法了嘛……幸亏我记性好,对吧……”

羽青没有理他,因为对他这种荒唐之举,她实在不想给他找什么借口。郎之涣又幽幽的喝了几口酒,继续回忆。

那时的郎之涣年龄不大脾气是真不小,这一避就是三年,等他自己铆着劲撰了一本《草本全经》,也消了气,巴巴的跑到青峪找羽笙的时候,她的怀里已经抱了一个女娃娃。

郎之涣就站在那个熟悉的院子门口,拿着那本他最引以为傲的书,感觉有点心塞,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心塞。

他想不通,他们不就是吵了一架吗?为何三年不见,羽笙就嫁人了,还有了个孩子……

“那时候,你就这么大……”郎之涣抬了抬身子,冲着羽青伸手比划了一下,“还是个吃奶不会讲话的奶娃娃……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巴,漂亮极了,见到我就会冲我笑……可是……我当时却怎么也喜爱不起来……”说着,郎之涣有些失落的低了头。

“为什么?”羽青不解。

郎之涣笑了下,一仰脖子又喝了口酒。

“因为你的存在,时时刻刻都提醒他,你娘已经心有所属,他生生错过的那三年,再也挽回不了了……”紫月寒扫了郎之涣一眼,他一向这么直白,但是这对郎之涣来说,却像是剜心之痛。

郎之涣没有恼,这些年他似乎特别希望有个人这般直白的刺痛他,好让他再难堪一点,心里才能稍稍好过些。

“我们之间似乎也没有以前那么亲厚了,或者说是我感觉她待我不比从前了。每次来,看着天真烂漫的你,我都会觉得难过。我知道那男人……就是你爹走了……我也问过缘由,但是羽笙都不愿提。可我知道,她心里从来没有忘了他,我们之间也再无可能。我来的越来越少,只是感忧你们孤儿寡母,偶尔来送些吃穿用的,最终,我犯了我人生的第二个致命的错误……我……我找了个要去遍游荒泽完成新医书的由头去云游了……”郎之涣低下头摇了摇,瞬间哽咽了。

“逃避一次,还能再逃避第二次,想来,你也不冤……”紫月寒似乎已经预见了结果,又冰凉的说道。

郎之涣嘴唇哆嗦了一下,眼睛垂下,终有一行泪划过他已经略显沧桑的脸颊。

一晃十几年,郎之涣始终一个人,不娶妻不收徒,性格依然怪诞,他云游四海,医尽天下疑难杂症,挣了一个“医泽”的名头,几乎成了家喻户晓的存在。可是漂泊越久,他就越觉得孤单,也再没有年少时候那种气性和劲头了。

他突然想回蓬莱了。

“其实我知道,我没有你娘对待医术的赤诚,无论我多努力。云游之前,我就看过许多你娘行医留下的札记,她是天才,而我,大约只是个有点运气的‘鬼才’吧。还记得,蜚虫花疮的预防之法吗?”郎之涣忽而看着羽青,苦笑了下,“那是你娘的成就,不是我……”

羽青听着,越觉得自己是那般没用,忍不住死死的扣住了手指。她扭过头扫视了一圈,逼退了即将掉下来的眼泪,有些艰难的继续问道,

“那再后来呢?”

郎之涣咽下一口酒,低下头深深的喘息了一口,似是不敢继续回忆一样。

“四年多以前的年关,我回了蓬莱……”

郎之涣拿了许多到处搜罗来的小物件想带给那个小娃娃。他想明白了,只要守护她们,别的什么都不重要。那一天,他收拾的整整齐齐来到了青峪谷口。

“那天是正月初五,就是青峪出事后的第五天,羽华族的消息还没有传遍四海,我还一无所知满心欢喜的想去见她……”

但是,他看到的是什么景象……

谷口仙阵被毁,走进去目光所至,都是一片黑色焦土,风吹来的时候,仿佛还能看见一些漂浮的尘烟,还能闻见一股子火燎的气味。一片死寂,没有人烟,没有活气。曾经的世外桃源,一朝付之一炬。

郎之涣的眼皮开始激烈的跳动,他踉踉跄跄的四处奔走,嘴里哆哆嗦嗦不停的喊着,谷里诡异的回荡着他的回声。

“人呢?”

“人——呢——”

“羽笙!”

“羽——笙——”

……

那些没有烧完或者一片焦黑的尸骨让他心惊肉跳,每一具他都上前去查看,生怕翻过来会看见他最不敢看见的一幕。他依着以前的记忆找到了羽笙的院子,残垣断壁,黑黢黢的焦炭掩埋了一切旧时的痕迹。

郎之涣扔了手中大小的包裹,开始用手使劲的刨着,他似乎总在奢望着,这下面没有她,没有羽笙。直到他翻到了那支他熟悉的白玉簪,还有一堆埋在焦土里的黑色白色交杂的烟尘和骨灰,他才无助的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所以……”羽青喉头也哽咽了,“那些坟冢……我娘的……都是你……”

郎之涣落寞的点了点头。

那天夜里的月亮格外明亮,慈悲的照着静静的青峪,照着拖着孤单身影的一个人。郎之涣在幽深的谷里忙活着,他把能找到的尸体和残留的各种物件,都一点点背到了水洞边,找了个僻静的空地,做了十八个坟冢。

他用指甲一点点刻出了羽笙的名字,十指渗血,他浑然不觉。那晚上,已经三十几岁的人了,抱着那块木牌哭的像个没了家的孩子。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明白了这些年究竟在逃避什么,只是太晚了!也太荒唐了!

说着,郎之涣又回身跑回自己的屋子,从角落的最深处搬出了一个大大的箱子,打开,里面全是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从三五岁到十几岁,有漂亮的绢花衣服,有灵巧的木偶竹马,有可爱的面具头箍,有罕见的琴棋书谱,还有他穷尽半生撰写的医书……

羽青轻轻抚过那些东西,哪怕时隔这么多年,上面依然不染一尘,足可见是有人经常的擦拭整理。郎之涣轻拍着那箱子,哽咽道,

“我一生狷傲荒诞,都在追求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却错过了,眼前人。哪怕她心里有别人,哪怕我们差着两个辈分。但是守护她,本就是我的责任。离开的那十几年,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她以及那个孩子。这四年我四处漂泊,到处打听当年的事,知道她的女儿逃离了那场浩劫。我想找到她,稍作弥补。皇天不负,丫头,你还好好的活着……”

郎之涣看过来的眼神都是满满的怜爱,他一生无子无徒,羽青就是他心中最大的牵挂了。羽青走上前来,蹲在他的面前,眼含热泪,笑道,

“郎伯……以后,我就是你的女儿……”

郎之涣再也忍不住,紧紧的把羽青拥入了怀里,嘴里喃喃道,

“好孩子……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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