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漆黑黎明（1 / 2）

人类移民船“九州”号在漆黑的宇宙中航行，这是“大迁徙”之后的第400年。

达米安孤身行走在学院图书馆的主分类通道中，安静得像一个游魂。

他是一个年仅14岁的少年，有着一头微卷的黑发和苍白的皮肤。虽然学院的孩子大多营养不良，但达米安的体格更在平均水准之下，瘦小得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倒。虽然还是个孩子，但已不难看出他有着极为出众的相貌：眉骨高耸，微微凹陷的眼眶与高挺利落的鼻梁相组合更显深邃，浅蓝色的眼睛仿如山丘中的湖水，嘴唇就像女子一般晶莹圆润，下颌虽未发育完全但已初显棱角。

达米安宁愿自己没有这副面孔。这副比女孩更精致的容貌给他究竟带来过什么？偏见，侮辱，甚至是霸凌。

他略微加快脚步，向着图书馆深处走去。除了脚步声在回响，周围一片死寂，这让达米安更加确信自己是今日唯一的访客，这正如他所愿。

“气象学，海洋学，地理学……到了。”

达米安略微停顿，然后拐进两排书架之间。他的手指在书籍目录上轻轻划动，最后停留在某处，然后接连抽出《人文地理学导论》、《城市地理学》和《世界地理大观》。书架露出一个缺口，隐藏在这三本书后的是一个破旧的束口袋。

达米安取出束口袋时，里面传来瓶瓶罐罐的碰撞声。他费尽心思藏匿的并非什么贵重的物品，只不过是三瓶不算新鲜的牛奶和半罐营养素而已。这些东西看起来或许微不足道，但对达米安而言，却意味着一两个月的营养份额。

在“九州”号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价值不菲，更别提有营养价值的正经食物。即使生物工厂彻夜不停地生产，人类仍是在400年的孤独远航中耗尽了绝大部分的物资。如今飞船市场上流通的食品主要是蛋白质棒和蔬果粉末，除此之外，人造肉供不应需，鸡蛋价格昂贵，牛奶几乎算得上奢侈品，而营养素则属于教育学院专供给青少年的补品，市面上根本见不到。

正常情况下，日常配给的牛奶和营养素少得可怜，绝不可能积攒下来，但从一年前的某日开始，达米安每周都会替食堂的厨子打扫仓库，作为交换，他被默许从仓库偷拿一些剩余的配给。当然，数量不多——但这是他自认为数不多的幸运之事。

他背靠书架坐下来，手中的塑料瓶倒映着自己的蓝色瞳孔，就像漆黑宇宙中的幽蓝星辰。

服用一粒绿色胶囊模样的营养素之后，达米安将那本《世界地理大观》摊开在双膝之上，聚精会神地阅读起来。他对学习谈不上有兴趣，只是由于本身身体条件不过关，想要通过联邦教育学院的综合测试就必须在笔试上下功夫。

接受教育是联邦为这个时代的普通人留下的最后权利，然而这权利也带来残酷的竞争。

山川，河流，海洋，丛林……这些源自地球的风景看上去很陌生，就和童话没什么区别。

捧着书籍，达米安短暂地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被钢刀插进心脏的噩梦，即使他拼命反抗也难逃死亡的命运。

当他醒来时，现实世界的周围仍是巨大的书架，冰冷却安全，但死亡的感受从梦里追了出来，令他感到窒息般的疼痛。

也许是积累了不少疲惫，他比预计中睡得更久一些，本该寂静的图书馆内传来模糊的交谈声。

达米安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他听见缓缓迫近的脚步，急忙将束口袋收拾好，重新藏到书籍后面。做完这些，他已经来不及远离，只好尽量保持安静，强迫自己让呼吸平缓下来。

书架是中空的，他尽力躲藏在一列较厚实的书籍背后，祈祷身形被遮掩不被看到。

“听说卢卡斯向你告白了，罗美？”

“卢卡斯·泰勒？他的身材真不错，听说他在体能考核中拿了评价A。”

“不知道，我对这类型没什么兴趣，所以拒绝了。”

“哈哈，真可怜！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勇气尝试和女生交往，或许他是注定孤独终老了。”

一阵嬉笑声传来，听声音是三个女生。

达米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尤其是“罗美”这个名字出现时，他内心深处不由蒙上一层浅浅的阴霾。

道宫罗美是他在联邦教育学院的同级生，长得貌美可人，但她个性乖僻，性格冷酷，常常在一群帮凶的簇拥下欺辱其他同学，并以此为乐。长得像女孩一样的达米安是道宫罗美最喜欢的猎物之一，他曾被她锁在柜子里一整天，直到脱水昏迷过后才被教员发现。

而肇事者道宫罗美没有受到任何惩罚，那件事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

道宫罗美不需要为她的肆意妄为付出代价，因为她的姓氏“道宫”代表着九州移民船上的权力阶层，是东洋御六家*之一。没有教员会为一个女孩的“小小任性”而得罪道宫家族。

（*移民船上多人种混居现象普遍）

“你们有没有考虑分配去向？我父亲给我安排了行政学校的入学名额，他希望我从事教育部的工作，但我觉得无聊透顶。”

说话的人是麦迪，她是移民船人力部高层的女儿，是个金发碧眼的跳脱女性，喜欢胡乱出些整人的点子。

“如果你当上教员，就要整天和学院里那些秃顶大叔呆在一块……我想试试伊甸的艺术学院。”

这个声音听起来是维多利亚，达米安默默地想。虽然维多利亚在三人中隐隐弱势一些，但欺负人时她出力最多，似乎引以为乐。

“我记得你想做演员，但是调去其他移民船的开销可是很昂贵的哦？不过，我也想离开这艘拥挤的移民船啊，听说伊甸有很多甜品店和咖啡厅。”

“你呢，罗美？”

道宫罗美不经意地回答说：“嗯……伊甸吗？小时候去过一次，有些想念那些舞会和派对呢。”

“你又没在好好听我们说话。”麦迪抱怨的声音传来，“不是问你这个啦，你毕业后会分配到哪里？”

“我应该会去联邦军事学院吧。”道宫罗美的声音充满着轻松和漫不经心的调调。

军事学院吗？

虽然憎恶着道宫罗美，但达米安仍是忍不住生出一丝羡慕的情绪。

联邦教育学院的学员们年满15岁之后就要接受全科测试，然后根据测试结果统一进行分配。大多数的少年会流向九州移民船的各个工作区域，例如工厂区、农业区、回收区或能源中心，只有成绩优异者能够升入行政学院或科学院……至于军事学院，它的入学资格极为严苛，不仅要求学员拥有扎实的全科知识，还得通过层层体能考核才能入选。

达米安认识的学员中不乏成绩优秀者，但他们绝对无法通过体能考核，理由很现实：营养不良。在这个资源绝对匮乏的时代，绝大多数人都吃不上太好的食物，更不用说锻炼出健全的体魄。

不幸中的不幸的是，达米安属于体弱者中的体弱者。

即便如此他还是想进入军事学院，因为那里是父亲长大的地方。

忽然，达米安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因为谈话声已经停止了一段时间。就在这时，他感到后脑被什么硬物顶了一下，整个身子向前倾去——

达米安转过身来，看见一摞书掉落在地上，露出书架上的一个空洞。空洞的另一侧，道宫罗美收回手指，微笑地看着他的脸。

“我就说嘛，能闻到一股穷酸的味道。”她说，“下午好呀，豆芽公主。”

少女那张残留稚气的脸上，那双黑如漆的眸子微微眯起，嘴角噙着笑意，宛如画中人一般。

但那笑意只让达米安遍体生寒。

三位少女脚步轻快地穿过书架一侧，来到达米安面前。

“真的是豆芽公主呀。”麦迪盯着达米安，刻意捂嘴笑着说，“你居然偷听女孩子聊天，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真恶心啊，豆芽公主。”维多利亚附和说，她在句子末尾加上了重音。

与二人的促狭相比，道宫罗美的表情看上去温和沉静，有着一股来自东洋的古典之美。她就像一位贴心的朋友一般，缓缓说：“没必要偷听，你可以加入我们的聊天，不是吗？”

她顿了顿，嘴角一扬：“反正你也是女孩子，对吧？”

麦迪和维多利亚忍不住笑出声来。

“咦，你怎么不说话？”麦迪故作惊讶说，“难道你其实不是女孩子？”

达米安默默站在原地，没有说话也没有逃跑。他甚至没有为“豆芽公主”的绰号感到生气，那是属于道宫三人的高级玩笑，普通人甚至有可能听不懂，毕竟在移民船上，很多人一辈子也没吃过豆芽。

没必要生气，只要等她们玩得无聊了，自然就会离开。

维多利亚似乎有所发现，她走到书架前，从书籍的空档间取出束口袋：“这是什么？”

达米安微微捏了捏拳头，他有些后悔没有在一开始就逃跑。那样就算会惹恼道宫，但至少能保全这些牛奶和营养素。

维多利亚打开束口袋，眼中露出一丝惊喜：“好多营养素。”

她抬头看向两位姐妹，发现她们面色如常，赶忙收敛表情，低声补充了一句：“还有牛奶……”

麦迪从维多利亚手中拿过装营养素的罐子，在手中掂量了一下。

“确实不少。”她随手拧开盖子，抓起几粒胶囊，像扔糖果似的丢给维多利亚，转头看向达米安问，“这是你的吗，豆芽公主？”

维多利亚有些慌乱地接住营养素，但还是漏了一粒，那颗绿色胶囊眨眼间就滚进了书架底下，消失不见。

达米安看了一眼地面，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用没有感情的语调回答：“不是我的。”

不能承认，毕竟这些补给品来路不当，况且就算承认，他也不相信三人会将东西还给自己。

“是吗，那我们运气真不错。”麦迪故意没去追究这个问题，笑着将罐子递给道宫，“要吃吗？”

道宫罗美微笑着摇了摇头，拿起一罐牛奶：“有些口渴了。”

麦迪将一粒胶囊塞进嘴里，脸色一变：“好难吃。”

她从制服口袋抽出手帕，“呸”地吐出。

人力部高级雇员的孩子当然不会注意到营养素不是零食，她甚至没吃过自己的份额内的配给。维多利亚倒是没有嫌弃，默默吃完了手中的两粒胶囊，毕竟营养素算得上有价无市的配给品。

三个女孩一人拿着一瓶牛奶，就这样在达米安面前边喝边聊了起来。

“我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麦迪忽然兴奋地说，“罗美的名字缩写是DM，和达米安·莫洛一样呢！”

达米安一怔，这才发现，他制服胸口上的缩写姓名确实与道宫一样，是“D”和“M”。

DougonguMichiru和DamianMoreau。

这本是一个无聊的玩笑，维多利亚刚打算随意附和两句，可她看了一眼道宫罗美，下意识打消了念头。

道宫罗美的表情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她笑着说：“还真是。”

她看向达米安，眼神平静，却让达米安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巨大的蜘蛛凝视着……真像啊，一只五彩斑斓的蜘蛛，安静、美丽又恐怖。

“我们有点无聊，达米安同学。”道宫罗美伸手整理了一下发梢，“给我们表演一个节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