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井19(1 / 2)

青州遮龙郡,依郡旁连绵不绝的遮龙山而得名。

据说当年曾有一道战战兢兢折子一直递到御前,问的就是遮龙山这个前朝遗留下来的古怪名字,是否要继续沿用;毕竟这两个字组在一起,那就是一把随时能被有心之人拿来杀人的快刀。

当时太宗皇帝看过后对左右笑道,“即使真有一峰飞来遮目,朕也自信能命人铲去,何惧一地名乎?”随即朱批不用改,沿用即可。然而即使得了御笔朱批,当地历任郡守依旧对此忌讳颇深,于是隐去龙字不提,只称遮山,或遮山郡。

后来听说,有一年郡里出了一个癫狂书生,功名在身,站在郡守府中,于堂下哈哈大笑,两指捏一片树叶遮在眼前,口口声声说自己仙法已成,叶子一遮便可搬山,把叶子放下,又能将山搬回眼前。

这番暗戳脊梁的疯言疯语气得郡守大人脸色发青,不顾气度,连命人乱棍将其打出去,那书生吃了乱棍,头破血流,没多久也一命呜呼了,只是听说死前还哈哈大笑。郡守严令禁止百姓讨论这事,然而正所谓瓮口易闭,人嘴难缝,流言蜚语还是不胫而走,也因此有了那“遮山郡,遮山郡,一叶障目可遮山”的童谣。

大唐承前旧制,在县上置郡,郡上置州,依地势而将数州并划入一道。其中郡一级,国境内三十六州共计四百五十八郡,皆按上中下品级划分,遮龙郡虽只得下品,可也有着三万余户的百姓,放在青州,不算少了。于这三万余户百姓而言,郡守就如那土皇帝一般!

此时已二更鼓过,郡守府中仍满院高高悬挂灯笼,灯火通明,是整座城中独此一处的富贵景象。

一处偏房内。

床榻上躺着一中年男子,即使在睡梦中也眉头紧锁,接连翻身;一女子坐在床沿,一脸担心地看着睡不安稳的男子。女子削肩长项,眉弯目秀,全身未戴首饰,一身朴素长袍,难掩气质不凡。

屋内布置极为简陋,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家具也似寻常百姓用度,只有靠近床头的一张波纹足黑硬木圆桌上摆着一盏油灯。

油灯制式别出心裁,是那飞天造型,面容精致,衣带飘飘,手托一点烛火;大唐广纳四方之人,自然也有西域人士携胡风而来,这些雕刻风格与中原截然不同,深受风雅人士所喜。

按床上男子吩咐,即使睡中也要在房内点一盏灯,且绝不许烛火熄灭,极心疼他的夫人不放心侍女小厮,生怕他们贪睡,于是每天上半夜亲自守候,夜夜如此。

突然,床上男子面容极其痛苦,五官蜷成一团,一只手更是死死攥住领口。

夫人担心地将双手叠覆在男子手上,哀叹一声。

男子似乎感觉到了,稍稍平复了些。

夫人借着那一点烛火,细细看着自己夫君的样子。他们二人是青梅竹马,感情至今极好。他从不和同僚喝那花酒,也不喜纳妾,只一心对她。二人相识二十年,如今依旧会做那素手研墨香,夜灯翻书行的韵事;他贵为一郡郡守,正四品下的大官,平日里常常亲自下厨小炒,也不用奴婢服侍,二人相对而坐,吃喝举动随意;他记得所有她喜欢的胭脂水粉,常常记得给她添衣裳;他的手极巧,画眉梳头,都熟稔。

她情知这是极好的男子,自己有多少闺中姐妹误以为自己遇到了那心心相印之人,结果到头来,一个做了所谓的“毒妇妒妇”,另一个则对家里黄脸婆看都不愿意一看,整日在那青楼厮混。看着自己一起长大的姐妹整日以泪洗面,她又能如何?知道自家男人的好,因此她对男子极为心疼,她又默默叹了口气。

那飞天女子掌心烛火突然一抖,夫人疑惑看去,这房间里又没有风,是什么刮动了烛火?

她刚打算起身看看飞天灯,男子面容突然扭曲的不像样子,一张俊秀温朗脸庞仿佛见到了什么大恐怖,狰狞如厉鬼。夫人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躲了躲,接着关心地凑上前。

谁知男子于梦中猛地朝床榻之外伸出一只手,甚至险些刮伤夫人的脸庞,五指狰狞成爪,在半空中不住颤抖,从袖中露出的胳膊不说骨瘦如柴,可也是触目惊心,竟如饿殍一般。

烛火又抖了抖。过了半晌,男子疲惫地睁开眼,看到一脸担忧的妻子,他叹口气,缓缓坐起来,挪到床沿和夫人并肩而坐,一边拉过夫人的手轻抚,一边说道:

“说了不用管我的,又让你担心了。现在是几更天,我睡了多久?一个时辰,两个?”

夫人看着他在跳动烛火映照下,明灭变幻的侧脸,开口道:

“二更鼓才响,一个时辰不到。成麟,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梦到了什么?这半月以来,你睡得时间越来越少了,梦魇发作的时候,你的表情越来越狰狞……”

郡守张成麟疲惫地用掌根揉了揉眼眶,又抬手抚了抚夫人有些憔悴的脸,柔声道:

“放心,什么事都没有,相信我,我不会让任何事伤到你。”

夫人张嘴欲言,最后还是轻轻一叹气,把话咽了下去。

张成麟松开握着女子的手,从床榻上站起来,夫人跟着站起来,刚抬手想帮他穿衣,张成麟已穿戴整齐。他凑到那飞天前,端详片刻,扭头问道:

“我睡着的时候,这灯没有灭过吧?”

夫人摇了摇头,接着想起那一阵烛火的莫名摇曳,把这一段细细讲给了张成麟听。

张成麟听了,颇有些严肃地想了想,接着舒展眉头,露出一个违心笑容道:

“雁琴,这些天里辛苦你熬这么久,我既然醒了,等会干脆去找一趟那位,不用替我守夜了,今天就早些睡下吧。”

女子名叫张南韶,和张成麟是本家,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严格来说,两人还真是那亲戚,只是血缘关系淡得攀亲家时都提不起,还是两家长辈回家后翻那族谱才知道的。知晓这些后,二人便常常私下姊弟相呼,呼之曰韶姊麟弟。

雁琴是女子闺中小字,也是二人昔年调笑时张成麟所取,取意雁至南则返归乡,琴音澈则慢韶光。

张南韶有些担心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替张成麟整了整领子,说道:

“我总觉得他邪里邪气的,你还是少与他打交道吧。”

张成麟摇头笑道:

“无碍的,只要我还是这郡守一天,他对我就衷心得不能再衷心。”

张南韶听罢,似有些负气,转身弯下腰将那被衾轻轻整顿,头也不回道:

“那你去吧,我不想回房间了,今晚在你这里睡。”

张成麟听了脸色悄然一变,却是笑着走过来,从背后揽住女子腰肢,俯下头,在她颈后耳后轻吻。女子哼了一声,娇恼地轻拍他的手,示意他松开,张成麟却不肯,又在耳畔低声求饶道:

“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人最认床,你睡过,我的被子什么的就都和以前不一样了,这让我明天怎么睡得着啊?好姐姐,看在我最近天天做噩梦的份上,你就饶了我吧。”

张南韶轻轻叹了口气:

“我们都分开睡多久了,你不到我那里去,也不让我在你这睡,你知道……”

她欲言又止,终是倾述衷肠:

“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这些夜里在床前又有多担心你?我知道你这么做肯定有你的考量,可我真的好想念你……能裹着你的被子睡觉,也算让我好歹有所慰藉,就好像现在你抱着我一样……”

张成麟默然了片刻,嬉皮笑脸道:

“姐姐,那你就裹着我的被子回房睡嘛。虽然我认床又认被子,不过咱家大业大被子多的是,大不了这条被子给你了,我换条盖嘛。”

张南韶闻弦知雅意,知道他实在不愿意自己睡在这屋子里,终是神色有些黯然的点了点头。

张成麟又吻了吻她耳后,两人温存一阵,终是舍不得的放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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