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云水在天,无饵之钓(1 / 2)

刘家村四周环山,只有一条平日砍柴火村民踩出的土路,土色黄里泛白,路两侧泾渭分明的生长着到脚踝的野草。

山中多草木,听得到鸟鸣和虫鸣。苏隔江找了棵纹理深邃的参天大树,靠着树盘腿坐下,在周围已有腿肚子深的野草中眯起眼睛,抬头看天。

淡蓝色天空下,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撒下来,形成许多形状的光斑,这些光斑漏在他卷起来的褐色短裤和裸露的小腿上。他惬意地抒了一口气。

正值夏忙,村里大人小孩都要下田劳作。因此只要避开田地和去田里的路,就不会有人看到他四处乱逛,不用担心有人去和爹娘告状。

苏隔江今日逃了学。

村里原来是没有学堂的,直到他四五岁时候,母亲才出面说服了大家凑钱到山外请了一位教书先生,在此开馆授课,只讲那四五本圣人所著儒家经典。

后来又有许多家人觉得交那么多粮食念书实在不划算,用也用不到,于是让孩子退了学,从学堂里除了名。

学生越少,摊到每个人头上的学费理应越来越多,可剩下坚持上学的几家并没多出一粒谷子。

有人以为是教书先生发了善心,又想占便宜让孩子重新入学。可已经晚了,任凭他们怎么说,这位先生都不肯重新收下这些小弟子,只拿了一瓢水泼在门前说道:

“你们若有能力把水重聚回瓢里,我就重新教你们孩子读书认字。请吧。”

只有苏隔江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亲眼见到了娘从梳妆匣里拿白花花的银子私下补先生的亏呢!本来急得直跳脚、就差骂人的教书先生,见了那么大一锭银子,又见娘带着笑柔声陪话,也就不言语了。

课堂上把这几本经典读了又读背了又背,苏隔江一点也不感兴趣,只跟着其他几个打瞌睡的小伙伴一起拖着长音念“弟子规,圣人训”,念得整个教室昏昏沉沉。

教书先生似乎对他们的愚笨也早早认命了,并不去驱散这昏睡的气氛,只对着书案怔怔出神,间而叹上一口气。

书案摆着雪白的宣纸,宣纸上用小楷写着两行字:

其一为赋题,《未明求衣赋》,其二为诗题,《悬爵待士诗》。题目后只有一个悬笔未决滴落的大大墨点。

有着一大把长长白胡子的教书先生也姓刘,据说年轻时中过贡生,进京考过进士,是几十上百里外另一地的著名才子。后来按部就班进京赶考,倒没有遇到什么舞弊黑幕天灾人祸,只是确实才华不如别人。省试规定在一炷香里要做一诗一赋,他憋了半天也只憋出来干巴巴的几句。

当时的主考官礼部侍郎听说考场里有个考生迟迟不肯动笔,还以为是对这场考试有什么不满,于是特地前来巡视了一圈考场。得亏刘老先生当时灵机一动,以“水土不服,实在难受,思路滞涩,故学生作不出文章”做了借口……险些惹祸上身!

这几乎成了他的心魔,即使无数次回想起这个翻来覆去看烂了的题目,依旧脑里一团乱麻,不知从何下笔。

从那之后刘老先生就不再想什么功名,但不知道怎么跟家里人解释。总不能说自己这十几年挑灯苦读,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最后读出来一个废人吧?

返乡路上他是失魂落魄,机缘巧合下听说了刘家村在招馆师,既是雪中送炭又有同姓之亲,于是索性走进大山,留下来安心做个教书先生。

倒不至于指望村子里能出什么高中的进士,让他也好好跟着扬眉吐气春风得意一回,只是挣一份谋生的口粮——自己这个做老师的都这样水准了,徒弟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是多识几个字,不做睁眼的文盲罢了。

然而瞅着自己年龄越来越大,老人家也是越发有萧索之感。想年轻那会咱也是周边有名的才子,如今怎么就沦落到如此境地?或许如果自己从来不识字,就留在家乡做个庄稼汉更好?至少能娶个婆姨,膝下不至于如此凄凉。

想及此,老人不禁长吁短叹,课堂上讲的话更少了,敦促学生也没那么紧了。顽皮的学生们倒是窃喜,终于不用再面对那些长长乏味的囫囵字句头疼,在底下互相挤眉弄眼。

只有苏隔江自己知道,他和其他那些看了字就头疼,刚教过的东西都拌饭吃了的小伙伴们不一样。早在先生教完第一遍字义句读时,他就背下来了这篇圣人训诫的全部内容。

苏隔江只是不感兴趣。他对这些“圣人典籍”的兴趣早已消磨殆尽,一开始展露的天分也只是对圣人文字的好奇而已。

因为有传说,每位圣人都会把自己的微妙感悟藏进毕生心血写成的书卷中,以此来立德立功立言,达成不朽。也就是说完全可能有人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一朝明悟,从凡人直达太上境界。

当然,这些都是苏隔江从稗官野史话本小说里看到的,做不得真。他在世上活了十六年,事实上并没有见到任何的神异景象、妖狐鬼怪,更别提那些会飞来飞去的修行者了——刘家村实在普通到不能再普通。

于是苏隔江在抛弃了那些玄之又玄典籍后,又把对这些超凡之事的兴趣也一并抛之脑后。

但这并不妨碍苏隔江从怀里掏出一本破破烂烂已经翻卷边的小说,津津有味地看起来。就算书里面的讲的都是假的,可大侠一骑可当千、几步一飞剑,还是看的他心潮澎湃,如痴如醉。

如果有机会到山外去……

“看什么呢?”

一个大喇喇的男音在耳边响起——这四个字拖着长长尾巴,就是那种你一听到马上就会和闲汉懒汉联想起来的声音。

与此同时苏隔江脖子一热,紧忙回头,只见一个男人一脸好奇地蹲在他身边,正伸着脖子看他手里的书,那股热气是他在呼哧呼哧地喘粗气,把粗气喷了苏隔江一脖子。

苏隔江把书一合,嫌恶地挪了挪,躲开了他鼻子里喷出的热气,这才从头到脚把他好好打量了一遍。

男人身穿粗布衣裳,头顶着个破帽,此时双手环胸蹲着,嘴里叼着根草杆嚼啊嚼,看起来就和庄稼人一般无二。

他长相谈不上英俊,也算不得丑陋,只是普通。苏隔江再仔细看他的五官:

男人眼角微微下垂,好像眯缝着眼睛,加上一直抿着嘴唇,给人一种满脸堆笑、油腔滑调的感觉——村子很少外通,苏隔江只见过几个过路的小贩——那几个坑蒙拐骗、一肚子黑水,但嘴上热络姐姐哥哥大娘叫个不停的小贩就是这副德行。

“看什么书呢。”

男人嬉皮笑脸地又蹭过来,苏隔江不搭理他,于是他把头一探,看到了封皮上的一行大字,得了宝贝一样念起来。

“龙……龙虎英……好看吗?”

苏隔江叹了口气,把手里攥起来的书舒展开,露出封面字给男人看,接着反问道。

“是龙虎英雄传,大叔你识字?”

“认识几个,认识几个。”

男人谄媚地笑了笑,回答道。

“认识字就好说了,好不好看这玩意我说了不算,要不借你,你自己看?”

苏隔江对着男人扬了扬手里的小说,自从在爹妈房里翻到这本书,他已经看了差不多几十回,少看一遍也不会怎么样。

男人此时脸上笑意更浓,他嘿嘿一笑,搓着手道:

“看书就算了,我不爱看字多的,当我随口一问就好……你们这有没有什么能钓鱼的池塘水沟?叔叔我啊,是个钓鱼佬,最喜欢钓鱼了。”

抛开钓鱼佬这种奇怪但是也能大概理解个七七八八的词汇和叔叔我啊这种奇怪句式,苏隔江突然发现了一个严肃的问题:

村子里人家一共百户不到。他虽然才十五岁,但也是同各家男丁都打过照面,可从不记得有哪家人是如他一般样貌。换而言之,这男人绝不是村里人——男人刚刚的言语也证实了这点。

苏隔江心中一凛:

若说这人是过路的商贩,苏隔江也见过,可这人身上未见货箱,这样的买卖怎么挣钱?更何况他连干粮清水都不带,难不成吃喝全靠路过村庄施舍,这样怎么能远行?

如果说这是哪家公子外出游历,吃喝自有下人准备,又为什么一身庄稼人打扮?要知道这粗布衣裳一点都不舒服。况且大户人家大都很重视对子女的培养,也许养出来个十足十的纨绔,但断不会培养出这么一个看起来十分下贱的家伙。

苏隔江念头又一转,猛地想起来了那本龙虎英雄传里提到过的响马探子——响马就是靠抢劫为生的山匪,因会放响箭惊马得名——这些探子在山匪大举进攻前,会先到目标地点“踩点”:

一来探探虚实,到底有没有官兵,二来探探到底值不值得干一票,别村子穷的叮当响还得靠他们接济(怎么说好汉们名义上也讲究个义字当头劫富济贫)等等。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