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惭愧(2 / 2)

酒癫子杨见云瘫痪后,薛二娥背负着整个家庭的重担,这让她看不到一丁点希望。杨秀华哭着对薛二娥说道:“妈妈我特别的体谅你的难处,我有一个酒癫子父亲,我很烦恼,我父亲是个酒鬼,一喝酒就惹事,喝了酒就打架,不是断腿,就是断手,这个家有救吗?”

“我回了家你怎么着,你天天就喝醉了,你有一天是醒着的吗?永远是一身酒气,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酒喝,喝醉了生事,不是在外面惹是生非,就是在家打老婆骂孩子。家里家外的活计都是妈妈一个人在做,从早到晚她像陀螺一样无休止的转动。我爸是一个酒癫子,我脸都没地儿放。”杨秀华万般委屈地哭着对杨见云说。

“我也想让这个家有家的味道。妈妈你最好是离开这个噩梦一般的家,让酒癫子杨见云自己在家孤独终老吧。”杨秀华哭泣着。

酒癫子杨见云听到儿子的话后,忍不住也哭了起来,央求着薛二娥不要离开。酒癫子怅惘、乞求的目光居然投向杨秀华,就好像杨秀华可以做主一样。从这一刻,他一言不发,发呆,又有点发怵,像吠错了人后的一条狗。他比谁都明白,如果薛二娥一走了之,自己只能自生自灭。

想了又想,默了又默,前三后四想不通。团鱼背上着牛踩,忍在心中一团血。薛二娥站起来想要离开。“我求你,别走,我求你。”杨见云瘫倒在地上,嚎啕大哭:“桐子遭打只为油,长工遭罪只为穷,穷就穷在土地上,想打麻雀无岩头。”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木头背起走。妈妈呀,害了我。是谁订出恶规矩,吃人不把骨头吐!”薛二娥面对酒癫子杨见云的惨状,终究还是心软了,走到杨见云身旁将他抱了起来。

酒癫子杨见云说:“我的小姐姐啊,你记得我了,你帮帮我,求你救我了。”

“我娘养女不择家。妈妈呀,害了我。千家万家都不嫁,偏偏嫁个酒癫子。”薛二娥在门外哭得撕心裂肺,虽然酒癫子杨见云此时一遍又一遍的认错,但每次事过不久他又会继续发疯,薛二娥面对这样的生活,实在是一种煎熬。

就在这谈话间,酒癫子杨见云心情不好,酒瘾又上来了,他刚刚还在认错,承诺要悔过自新,此刻他却转动轮椅回到屋里,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喝了起来。“做事要稳、改错要狠、买菜要用竹篮子、走路要奔好日子。”婶娘骂咧着杨见云。这个时候,叔叔和小南瓜几个家人也都赶了过来,一起劝说薛二娥不要离开。“相好相到老,石板好种稻。两好阁一好,双双活到老。”叔叔也劝说道:“人这一辈子就算是天大的困难,天大的痛苦,挺一挺,熬一熬就过去了。杨见云已经知道错了,你再给他一次机会。”薛二娥在家人们的劝说下,又一次陷入了两难的地步。

杨秀华端着一碗番茄鸡蛋面糊汤,来到父亲杨见云的床前。杨见云躺在床上,目光游离,他因酒精中毒,脊髓坏死瘫痪,生活不能自理。杨秀华弯腰把他扶起来,靠上枕头,将勺子里的糊汤,娴熟地喂进杨见云嘴里。杨秀华用餐巾纸擦了擦他的嘴角。杨秀华细心照顾罹患重症的父亲。一间狭小的房间,是俩人的卧室。屋里,父亲的床靠窗,一侧安装了医用护栏,防止翻落;杨秀华的简易木板床靠右,两张床仅一步之遥,中间用两只板凳拼接的简陋置物台隔开。有了褥疮,用痱子粉搽。杨见云的大小便都在床上,薛二娥随时给他洗换。薛二娥正在为瘫痪在床的酒癫子翻身,将杨见云半抱,让另一端的杨秀华为他擦拭身子,然后脱掉脏衣服,换上干净衣服。每天早晨起床后,杨秀华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父亲的病情,检查一下尿不湿,随后就开始喂药。薛二娥都要先帮助杨秀华,两人一起给杨见云二舅端屎端尿、翻身、按摩,然后给他喂饭。有时候,杨见云吃着饭就睡着了,她就晃着、喊着,喊醒再喂;有时,正在喂饭,杨见云食道受阻,突然就会把饭喷出,被褥上和薛二娥的衣服上,被喷得到处都是饭菜。

有人对薛二娥说,你老公都成这个样子了,还伺候他干啥?但薛二娥说,他是我的老公,我不能看着他不管。杨见云爱听阳戏,薛二娥就唱几段阳戏给他听。听到动情处,杨见云就瞪大双眼,神情专注,有的时候他也会掉泪。这让薛二娥看到了希望,她相信,杨见云一定能重新站起来。

四月的天,暑气渐显。伺候完杨见云,薛二娥再扒拉几口午饭,把杨见云抱到门外的面包车上时,已是满头大汗。杨秀华熟练地驾驶着面包车,向古城驶去,开始烧饼营生。带着杨见云出摊,薛二娥站在摊位前,一边忙着烤制烧饼,一边与顾客搭话。来买烧饼的人很多,不光是她的烧饼价格便宜,而且烧饼的馅,也比别人多了一个肉圆。一来二去,薛二娥做的烧饼,在古城的名气越来越大。每过一会儿,薛二娥都要朝面包车望一望。她在面包车前挡风玻璃上,盖了一块厚纸板,又把车窗摇下,打开车载微型电风扇,让杨见云在车里待着舒服点。

“杨见云坐不稳这座垫,不盯着,什么时候倒下去都不晓得。”薛二娥正说着,车里发出一阵轻微的声音,赶紧打开车门,杨见云已歪倒滑落,头已经触到椅子下,她赶紧一把扶起杨见云。这样的危险情况,每天总会发生几起,照看杨见云,不能分心。每天卖烧饼虽说能有些收入,但这份苦真不好受。薛二娥每天站在炭火边,扬起两只手臂,手臂上一道道暗红色疤痕,这些都是被炉边高温烫伤留下的。

酒癫子瘦弱干瘪,像一只小白兔。他病恹恹的,拉稀个不停。他们用了很多种药也治不好。这种病会出现幻觉,整夜整夜睡不着,全靠药物控制。他睡不着,每晚最多只能睡两个小时,薛二娥就给他吃安神补脑液。这两年来,为给杨见云治疗,薛二娥先是陪着杨见云,带着杨见云四处求医问药,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向亲朋好友借了钱。薛二娥和杨秀华遍访附近的老中医,请他们上门给杨见云开药方。为了省钱,她们找来《民间秘方精选》,自学中药知识,并尝试着自己上山采药。天刚下过雨,薛二娥拿起镢头就上山了。她在山上找了很久也没找齐药方中的草药。正当她垂头丧气准备回家时,猛然看见半山腰一棵棠栗树根部有棵植物,正是她要找的草药。她不顾一切地爬上去,当一镢头下去时,脚底一滑,连人带镢头一起滚了下去,幸亏被一丛荆条绊住,才幸免于难。

前些年,杨见云也是个干活能手,一个人拔秧,一个人种田,一天能种一亩多。那时候,杨见云是家里的顶梁柱,为了缓解拮据生活,总是殚精竭虑,想尽一切办法改善贫瘠的家境,在这样的环境,杨秀华很早就读懂了父母的艰涩。杨见云和薛二娥为了让杨秀华能够“跳出农门”,心甘情愿扛起所有生活重担。虽然邻居家的同龄人,都已成为家庭的主要劳力,但他们还是一直咬紧牙关供养杨秀华上学,因为他们心中有一个朴实的念想,只有读书才能改变贫穷,别让杨秀华像自己一样,过得如此艰难。若要富,蒸酒磨豆腐。面对家庭的窘境和不小的开支,杨见云利用农闲时间,干起了做豆腐的生计。杨见云通常在忙完田地里的活计后,就开始制作豆腐,薛二娥总是在一旁帮衬着。浸泡黄豆,捣碎碾抹,磨豆滤浆,煮浆点浆……用汗水和疲惫完成一道又一道工序,当所有工序完成后,已是凌晨。次日天刚蒙蒙亮,杨见云就要起床,挑上豆腐或豆花,步行一个小时,到芙蓉镇吆喝售卖。

那个早晨,杨秀华在甜美的睡梦中就听见妈妈在喊他起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坐起来,和爸爸出门的时候,天还是黑的,天空中没来得及落下的星星还眨着眼睛。杨秀华提着菜篓,在菜篓里放上几个碗和几把勺子,用来盛豆腐脑,屁颠屁颠地跟着杨见云,做些小零活的事。吃早点之前是售卖豆腐的黄金时段,有的人会买去当早点,有的人会买去当早饭菜。大部分都是熟客,生意还不错,几个小时就会销售一空。这种父与子的老少组合,带有一定画面感,往往是消费人群喜欢的情景。要把豆腐摆放在有阳光照射的地方,这样能让豆腐看起来更加新鲜,还要摆放得整齐、美观,以便吸引更多的人来买。等摆完货,已现黎明的曙光。这时集市上就有许多人了。市场管理人员和商贩争吵不休。喜欢讲价的嘎公嘎婆在逛集市,买生活用品。还有和杨秀华差不多大的小朋友,陪着爸爸妈妈闲逛。

清晨的阳光照在人们脸上泛起了光晕,集市上回荡着不绝于耳的叫卖声。“买新鲜鱼啦,新鲜的大鲫鱼!”“热乎的油粑粑,热乎的豆浆!”“婉儿糕……”这些叫卖声中,也有爸爸用喇叭录了的音:“豆腐便宜啦,两块五一斤!”闻着空气里特有的炊烟味,爸爸称重卖货,杨秀华收钱记账,忙得不可开交。不时还会有人讲价,也有人要求他们赠送一坨豆腐。

出门的时候,妈妈给杨秀华穿上了厚衣服,在集市上站得时间长了,还是很冷。杨秀华冻得脚有点儿痛,拿钱的手也有点儿发麻了。爸爸看他太冷了,给他买了一个油炸得热乎的粑粑。这才暖和了一些。杨秀华问爸爸:“你每天赶集也吃这个吗?”爸爸说:“孩子,这个是要钱的,爸爸都是不吃的,回家连着午饭一起吃。”豆腐卖得差不多了,这时候也要散集了。起早贪黑辛勤劳作中,时时荡漾着幸福的涟漪。杨见云满是老茧的手就像一根硬实的拐杖,给了杨秀华足够的勇气和力量。杨秀华欢欣地回到家中,开始了下一轮的劳作。特殊的经历和情怀,豆腐也是杨秀华最钟爱的菜肴。或煎或炒,抑或煮汤,烹饪方便,随意搭配,百吃不厌。杨秀华常常会回想起那段难以忘却的时光。烹饪和享用豆腐,更像是让心灵开启一段回忆的旅程,更像是品味豆腐柔弱中的力道,品尝辛勤付出之后的甜美。

这些年,总有朋友邀杨秀华去杭州驻唱。他开始还怦然心动,但一想到父亲的病情,就打了退堂鼓。难得父亲清醒时,用只有杨秀华能听懂的含糊话语,断断续续跟杨秀华说:“找个老婆,不然我没了,你一个人孤苦伶仃,怎么办?”

再苦再难,杨秀华未曾掉过眼泪,但每每听到父亲这么说,他就想哭。父子连心,做父亲的都希望儿子有个家。早些年也曾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但是女孩看到他父亲的情况后,都黯然离开。几番经历,杨秀华把婚姻看淡了。

杨见云虽然性格要强,但为人正直。他瘫痪后,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杨秀华每天变着花样为他做软和适口、易消化的饭菜,然后一口一口地喂给父亲吃。杨秀华尽其所能,只要父亲想吃的东西,他都想尽一切办法买来让父亲吃。他还给父亲做了三十多个尿片子。为了防止瘫痪的父亲肌肉萎缩,他每天坚持为父亲按摩。父亲瘫痪在床,家里就离不了人。每天为父亲端屎端尿、洗脸梳头、洗换衣服床单等是杨秀华的必修课,在他的细心照看下,感受到温暖的酒癫子,在房舍里很安定,像一只被收容的流浪猫。杨见云卧床两年来,身上从未生过褥疮,没有睡过尿湿的床铺。

石头寨条件差,水很紧张。一年四季,更换下来的大小便尿片子,只有拿到河里去洗,每天如此。杨见云发现杨秀华的右手骨骼粗大,都变形了。

杨见云问:“那是冬天在刺骨的河水里洗衣服造成的吧。”

“嗯”杨秀华轻轻哼了一声,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这么辛苦地照顾我,你是咋想的?”杨秀华笑笑说:“没想那么多,尽孝而已。”照顾一个瘫痪的人,几天几月容易,杨秀华一年两年的照顾,几年如一日。担心肌肉出现坏死。杨见云接受治疗,心理不稳定,对杨秀华的态度非常差,动不动就发火。每次手术看到医生护士满头大汗,看到杨秀华给他擦洗身子,心里感动得很,由于身心的创伤很大,杨见云一直很封闭。杨秀华想到杨见云需要营养补充身体,就自己去市场买鸽子炖汤给他喝。汤炖好后端去,热腾腾的,却不见他动口,杨秀华只好走开了。第二天杨见云喝了几口汤,后来全都吃了。杨秀华见了很高兴,只要他肯吃,我就给他做。甲鱼汤、乌骨鸡汤、排骨汤,杨秀华换着花样给杨见云做好吃的,补充营养。杨秀华在生活上对杨见云无微不至照顾。你为什么要救我,我是个没用的苦命人,沙地里拔萝卜,来他个干净利索的,还不如就这样死了的好。像山一样巍然的父亲,开始对杨秀华刮目相看,他觉得自己与很多山寨的男人一样喝酒太多了。少了凌云壮志,买了一生一世的醉,喝坏了自己的身体。惭愧啊,负了这一片好山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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