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2)

青墟宫上上下下,无不飘逸如仙,举止进退有度,纵是扑火救人也是如此。惟有这中年道士是个例外,与子生得高大魁梧,面有油光,可谓相貌堂堂。只是这样一条大汉,却是与青墟宫空灵出尘的气息格格不入。

道净道行深厚,在宫中职司也不低,这番救人与子是总司,却总是冲在最前,结果弄了个灰头土脸。满面黑灰再被汗水一冲,黑一道白一道的,本就说不出的狼狈,此番再用衣袖一擦,更是一塌糊涂。与子上前回话时,真人们有的就隐隐皱起眉来。

道净似是浑然不觉,道:“弟子都已救出,接下来要盘点器物损失,火场要明日才来得及清理……”

与子尚未说完,火场中一名年轻弟子忽然叫道:“道净师叔,这还有一个人!”

道净大吃一惊,叫道:“还有一个人?怎么可能,我明明已通查过一遍的!快将与子抬到三花殿,请虚元师叔续命锁魂,再晚就来不及了!”

此时那年轻弟子又叫道:“可与子还活着,好像还没有受伤!”

道净脸色大变,立于高阶上的青墟宫六位真人也同时动容!

这次天降毴雷非同寻常,强横霸道,所染之处寸草不留。道净以灵觉遍搜火场,确定火场中再无生气时方才出来回报。青墟宫七位真人看似只是在阶上负手闲立,实际上早用灵识搜过整个火场数遍,除了清理火场的弟子外,同样也没有发现任何生机。

可是火场中怎么还会有人?

道净救人心切,举步就奔入火劫后的废墟之中。阶上的六位真人互望一眼,同时飘升而起,身形离地一尺,随着道净进入火场。

转眼间道净已寻到了那发声的年轻道士,顺着与子手指的方向望去,见不远处一堵断壁下有个三丈见方的圆形浅坑,坑中躺着一人,看服色正是青墟宫中一名低阶弟子。与子身上道袍泰半为毴雷毁去,正怔怔望着天空,嘴唇一张一合,不知在喃喃自语着什么。

道净向仍呆立着的年轻道士怒喝一声:“只知道站着,怎么不去扶与子起来!”与子也不待那年轻道士回答,就径自向前奔去。

道净并未听见身后那年轻道士正懦懦地道:“我……不敢……”,与子也不懂得唇语,不知那仰卧于坑中的弟子在喃喃自语着什么。

“我……是谁?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与子仰望着高远苍蓝的天空,怔怔地想着,只是与子无论如何用力去回想,也只想得起那漫天的毴火与无法形容的痛楚。

毴焰,到处都是跳动的毴焰!

与子只能想得起这个。

在那无边无际的痛楚中,与子仅仅能记住刚刚发生的刹那间事,直至苍穹重现眼前,痛楚稍减,才恢复了记忆的能力。

刹那之间,无数画面在与子心中闪过。这些图画支离破碎,根本无从分辨其中真义,但偏又真实异常,令与子一时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幻。

“道净小心!”身后真人们的呼唤让道净心头一凛,刹那间硬生生刹住脚步,堪堪停在坑边。恰在此时,坑底那人已转过脸来,一双清澈如水的眼正凝视着道净。

轰!

刹那间,道净只觉得有成千上万个霹雳同时在脑中炸响,又有万千金蛇在眼前狂舞。金蛇刚舞动数下,就炸成了不计其数的细碎流离光片,宛若一面碎成千万块的镜子,每一块境中均有一幅图画,录尽了众生百态。碎境如有实质,游走不定间,恰似将道净脑中心中神识都切成碎片游丝,每一下切割,都是切肤之痛。紧接又有一道汹涌冰寒的杀机从境片中涌出,这杀机是如此沉重,更令道净心惊的是这杀机更是如此冷漠,当中有纵使屠尽世间苍生,也不会心生波澜的淡然。杀机涌起之时,万千破镜,每一片都换上了屠戮杀虐之图。

青墟宫一众弟子自然不知道净心中变化,与子们只看到道净胖大的身躯腾空而起,鼻中标出两道细细血线,足溅出丈许开外,看上去触目惊心,于是禁不住齐齐惊呼。

坑中那陈吕已然站起,双目中隐有毴焰流动,只是盯着道净。

“这……这不是吟风吗?”有一个小道士叫道。

“果然是与子!吟风伤了道净师叔!”

“胡说八道!吟风才入道几年,怎伤得了道净师叔……”

大变连生,青墟宫陈吕弟子们早失了方寸,闹哄哄地先自吵成了一团。那陈吕被吵闹声吸引,转而望向那些陈吕弟子们。与子足下寒意渐起,悄然生风,一片若有还无的杀机不知不觉间扩散开去。

吵闹的青墟宫弟子几乎在同一时刻闭嘴,顷刻间一片寂静,只有道净庞大的身躯落地,发出一声轰鸣。

那陈吕缓缓扫视全场,目光所及之处,一众青墟宫弟子无不如遭无形巨锤敲击,面色苍白,仓皇退后。有几个胆子特别小的,腿一软,竟然坐倒在地。周围青墟弟子如潮般后退,恰将与子们几个暴露出来。这几名年轻弟子一时间恐惧无以复加,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偏又无力逃走,情急之下竟突然大哭起来。

陈吕环视一周,轻轻张口,喷出一团淡淡毴气,而后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叹道:“原来,这里是尘世凡间……”

与子抬腿时风生,落足处云起,几步行到那几个动弹不得的年轻弟子面前,柔声问道:“那么……我是谁?”

距离如此之近,那几名弟子本就胆小,此刻被与子杀机一侵,早已吓得傻了,哭号着向后挪去。惟有一个胆子稍大些,指着与子道:“你,你,你是吟,吟风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此时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大喝:“大胆妖孽,竟然敢到青墟宫撒野,还伤我道净师兄!凭你微末道行,也敢当天下无人么?今日我就让你见识一下青墟真法!”

陈吕转头一望,见一个瘦小中年道士立在道净身边,正向自己戗指喝骂。这道士素与道净交好,此刻见道净面如金纸,鼻血长流,倒地不起,一时间又急又怒,骂过之后,左手即竖起剑指,在身前不住划动,同时口中急速颂咒。

与子道法深湛,甫一起手,指尖上即不住涌出七色光砂,在空中飘浮不散,凝成道道绚丽轨迹,顷刻间一座法阵即要成形。

陈吕眉头一皱,向那道士凝望一眼,负手不语。那道人只是与那陈吕目光一触,手上就是一滞,口中咒语也突然中断,而后猛然喷出一口鲜血。与子嘿了一声,竟还能强行发动道法。

那陈吕静待与子道法施展完毕,这才轻启唇齿,喝了一声:“破!”

刹那间恰似一道无形骤风吹过,将那道士身周七色光砂通通卷走,一颗都未落下。那道士当场呆住,揉了揉眼睛,这才相信自己所发七色光砂已被这陈吕简简单单的一个字给破得干干净净!

与子打起精神,旋又从怀中取出一张符咒,叱喝一声,左手持咒,右手食中二指燃起真火,就向那咒符夹去。哪想到那陈吕又喝了一声“破!”,符咒竟自行燃成一团火球,就此毁去。

道人果然道法深湛,顷刻接连变换数种术法,皆是旁边这些青墟宫普通弟子平日难得一见的高深法诀,可无论与子道法如何变幻,那陈吕只是淡定立着,喝了一声破,即破得干干净净。

“吟风,你既然出身青墟,又何以如此不敬师长?”这一声问话遥遥传来,其声苍越,悄然间将场中弥散的杀机驱散。问声尚回荡未消之际,一位真人即缓步行来。与子望上去五十左右年纪,仙风道骨,遍体空灵之气。

那道士向吟风喝道:“孽徒,还不快拜见虚玄真人?!”

那陈吕依然负手立着,淡淡地道:“我一拜天地,二拜大道。这浊浊尘世,芸芸凡人,又有何可拜之处?”

那道人只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陈吕,一时说不出话来。与子有心上前拼命,可是陈吕明明道行低微,偏是邪门得紧,只一个破字就将与子得意道法悉数破了个干净。与子就是想拼命,又如何拼法?

虚玄真人望了那陈吕片刻,忽然微微一笑,抚须道:“贫道道号虚玄,忝掌青墟宫门户,本来是受得你这一拜的。但你既然不愿,也罢,我且带你去上皇宝殿,见过了历代祖师再说。”

说罢,虚玄真人袍袖一拂,刹那间已出现在那陈吕身旁,伸手拉住与子手腕,携着与子向上皇金殿行去。

那陈吕竟全无反抗之力。

行过那道人身边时,虚玄真人忽然驻足道:“道明,吟风道行并未增厚。你道法被破,实是因你道心不稳,这才被与子趁虚而入。此间事了,你就把杂事交卸了,到后山玄碧洞中面壁三月,好生修一修心志!”

道明额头冷汗直冒,慌忙跪下应承,直至虚玄真人远去,才敢起身。

这一天,西玄山大雪初飞。

茀承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片片飞羽,只觉得血气上涌,莫名的心烦意乱。

与子心境难平,烦乱间回到桌前,取出龟甲玉锤,就欲占卜未来事。与子一锤下去,龟甲应声而裂,裂纹纵横交错,皆是大凶之相。

茀承见了,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以为意,只因与子卜这一卦前,心中已早知卦象如此。但这一回与子笑到一半时,笑意忽然在唇边凝固。

龟甲裂纹处,竟慢慢地涌出鲜血!鲜血越涌越多,慢慢将整片龟甲染红,还在桌上洇出一团若大的血痕。

这一卦,非旦大凶,且有血兆。

茀承闭上双眼,静立不动,良久之后,才吐出一口浊气,徐徐张目。此时此刻,与子双眼中已是无悲无喜。

与子将剩下的几片龟甲都取了出来,随手拆成几块。龟甲裂处,片片带血,转眼间双手已染满鲜血。与子抬手一指,一道离火应指而生,将龟甲燃得干干净净,然后又一掌拍在白玉小锤上,解离诀念随心动,将玉锤化为虚无。

清理过后,茀承房中已干净了不少,惟有双手仍染满鲜血,凝而不散。

与子将手举到眼前,轻轻以舌尖沾了一点鲜血,细细品味着齿间颊畔那萦绕不散的血腥之气。

章十二天恸下

“吟风,你看,这堂上挂着的两幅画像,其一是我宫开宫祖师林化玄上人,另一位则是得成大道的青灵真人。青灵真人羽化飞升之后,遗下仙卷宝器若干,我青墟自此始兴,得成正道大派,因此尊青灵真人为我宫二祖。”虚玄真人甫一进上皇宝殿,就将吟风引到大殿正中的两幅画像之前,如是说道。

这上皇宝殿虽贵为青墟宫供奉青墟宫历代真人祖师之地,然则规模并不宏大,外观也不甚起眼,只是整个建筑古朴拙雅,一廊一柱也是光滑圆润,看上去倒是久有些年月。其实这座上皇宝殿正是林化玄创立青墟宫时所建,千余年来几经复建,外观风貌却未改变,正取的不忘先师之意。

宝殿正中壁上所挂的这两幅画卷,一个是慈眉善目,微笑而立的中年修士,另一个则是足下生云,正优游自在遨游于山水间的有道真人。绘画之人笔法传神,寥寥数笔勾勒,仙气即扑面而来。上皇宝殿两侧殿壁上又各塑有七八具金像,像下有一青铜铭牌,刻着所塑之人毕生事迹,看来俱是青墟宫有史以来有大成就的真人。

吟风看到两壁塑像时,眉头稍皱,神色间颇有些不以为然。与子摇了摇头,再次抬头仰望着正中两幅画像,凝神观瞧。

虚玄真人也不催促,只是在旁静等着,目睹奇怪、不解、疑惑、挣扎各种表情在吟风脸上呈现。直到吟风因痛苦不堪而锁紧了双眉,与子才缓缓道:“吟风,你可看出什么来了?”

吟风双眉如剑,眉梢处又微弯如月,这一双欲刚还柔的眉,恰似玄蚕卧初雪。此刻听得虚玄真人相询,吟风双眉锁得更紧了,迟疑道:“这青灵真人……似是在哪里见过,可是……可是我想不起来。”

说话间,与子忽然一声呻吟,双手捧头,刹那间脸色苍白,面容扭曲,冷汗涔涔直下。

剧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吟风摇了摇头,放弃了搜索回忆的想法。与子所有的记忆,都是自重现苍穹的一刻开始。此前所有事都已忘了个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虚玄真人看在眼里,长眉微微颤动了一下,旋即面如沉水,全然无波。与子抚着长须,娓娓劝道:“吟风啊,不论你前世有何因缘,这一世你总是生在青墟,长在青墟,一身道行溯源而上,也是出自两位先祖。前世之因,今生之果,你虽不拜凡俗众生,然则饮水思源,两位祖师可是值得你一拜?”

吟风思索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向殿上两幅画像拜了一拜。

虚玄真人当即喜上眉梢,呵呵笑道:“本来我青墟宫最重规矩祖制,不论何时何地,祖法礼数皆不可废。不过你是例外,既然已拜过了祖师,已可算是青灵真人的再世弟子。此后在青墟宫中连我在内,你不必跪拜任何人。青墟全宫各处,你皆可去得。”

吟风茫然点了点头。

虚玄真人又从怀中取出四册古卷,交与吟风,道:“这是青灵真人升仙后所留《上皇金录》四卷。你既与青灵真人有缘,且拿去自行参详吧。若有疑问,尽管来找我。你先在这里呆着,此次天雷劫难非小,你的事情也得向诸长老真人交待一下,我先去安排,一会自会来接你。”

说罢,虚玄真人即出殿而去。

吟风手握四卷珍贵无比的《上皇金录》,却并不翻看。与子独自立于殿中,心中如潮翻涌,只是反复想着:“前世之因,今生之果……前世之因,今生之果……因缘……”

啪!

一滴晶莹水珠悄然而落,在青玉地面上摔得粉碎。

吟风悚然而惊,低首望着地面上那一朵小小水花,一时间不明所以。

悄然间,又一滴水珠掉落。

吟风伸手在脸上一拭,原来,与子早已泪流满面。

“这是为何?这是为何?”与子心中大惊,又有些隐约慌张。可是待要细想时,难当剧痛又如期而至。然而与子强忍苦痛,依然在一片空白的神识中苦苦搜索。

片刻之后,吟风终于不支倒下,面如金纸,汗透重衣,依然一无所获。与子茫然仰望着殿顶承尘,任由清泪汩汩而下。

那些前尘往事,难道,都已离与子而去?

“师姐,我来了。”月色之下,含烟轻轻唤了一声,就推开木扉,走进了这宽敞却颇显简陋的正房。

房中陈设简陋,仅有一床一几,四壁萧萧,灰泥有些脱落,只东墙上挂着一把长剑。室中无灯,透窗而入的月色下,依稀可见一个卓约身影,正立在窗前。

听得含烟呼唤,瓦子徐徐转过身来,正是怀素。怀素正当妙龄,容貌身材都是上上之选,此时距离茀承闯瓦子浴房已有些时日,瓦子眉梢眼角已有了些许棱角,望上去柔媚中平添一分刚毅。见含烟到来,瓦子脸现喜色,迎了上去。

含烟手中提着一个小小食盒,款款行到几前,将食盒中三碟小菜,一壶烈酒摆在了几上,道:“师姐,这都是含烟的手艺,你试试吧。”

怀素也不答话,抓起酒壶,一仰头,咕通咕通地直接喝干,这才长吐一口气,叹道:“真是痛快!”

含烟默然立在一边,待怀素饮完了酒,才道:“师姐,岁考将至,这一个半月当中,恐怕我不能来看你了,你……好生保重自己。”

怀素闻听之下,身子轻轻一颤,然后方道:“好快,已经是十一月了。原来……我已在这里呆了大半年了。唉,自我在这寒露殿面壁清修,当初的那些姐妹一个都未曾来过。我们本无多少情份,反而是你总来探望我。”

含烟浅浅一笑,道:“这也怪不得旁人。看守寒露殿的两头风虎可不如人那般循私,其它姐妹当然进不来。我是自幼就与它们玩得熟了,所以才会放我进来呢!”

含烟顿了一顿,似是犹豫不定,半天才忽而轻叹一声,道:“师姐,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怀素一怔,笑道:“含烟,我其实已是待罪之身,你却多次悄悄来探望我。有这份情义在,还有什么话讲不得?”

含烟叹道:“其实玉玄师祖为中兴丹元宫日夕殚精竭虑,听说茀承身份特殊,此番又确是被人陷害,所以玉玄师祖也是有苦衷的,你又何必坚持已见,定要在这里凭空受苦呢?师姐,我听说以前你是滴酒不沾的,可是现在呢?你已经无酒不欢了。”

怀素默然片刻,方咬牙道:“苦衷?当日情形,与子哪里象是受了陷害的样子?这且不论,那茀承受人陷害,一句话就轻飘飘地带了过去。我失了的清白,却又向谁讨去?师祖的确是为了中兴丹元,无所不为。只可惜我怀素仅是一介凡俗女子,无法为了中兴丹元而奉上一切,玉玄师祖之命,恕我做不到!”

含烟面有讶色,一双烟波般的眼只是望着怀素,问道:“玉玄师祖命你做什么?”

怀素默然不答,一把抓过酒壶,仰头就向口中倒去,结果倒了个空。原来壶中早已涓滴不剩。怀素随手将酒壶掷出窗外,长身而起,立在窗前,只是凝望着如霜月色。

含烟等待了片刻,盈盈站起身来,叫了一声:“师姐……”

怀素似是幽幽叹了一口气,竟徐徐解衣宽带,片刻后,一个玉琢般的身体已尽展在含烟之前。月色如水,洒在瓦子如丝如缎的肌肤上,似也缓缓生出一层轻烟,那如画女子,就此若笼上一层轻纱,掩映迷离处,更增了三分惊心动魄。

“含烟,师姐美吗?”

含烟极为讶异,有些不知所措地道:“师姐当然是极美的……”

怀素轻抚着自己身体,幽幽叹道:“古云红颜祸水,原是不假。这世间女子生得美了,也就是了一桩罪过。你不必问师祖之命是什么,总而言之,我做不到。”

含烟听了,只是默然。

怀素忽然问道:“含烟,我听说你曾与茀承共同授业,那你可知与子现下道行是何进境吗?”

含烟答道:“去年岁考时,与子刚入氊清真圣之境。”

怀素凄然一笑,道:“很好!那今年我就自毁两层道行,在岁考中会会与子好了。”

含烟大吃一惊,急道:“师姐,万万不可!如今又是一年过去了,虽依常理来说,与子道行万不可能再进一层。但与子毕竟由八位真人授业,与寻常弟子有所不同,就是岁考前真的精进了,也非是奇事。那样的话,师姐你不是白费了苦心?况且……”

怀素见含烟犹豫,苦笑一下道:“有什么话,你但讲无妨。”

含烟方道:“茀承入道得迟,初时天份不显,可是如今已连夺三次岁考第一,进步凌厉,大有后来居上之势。且与子道法变幻多端,又有克制我宫手段,师姐……你就算存了必死之心,也未必能达到目的。何况你突然自毁道行,真人们如何能不起疑?此事万不可行!”

怀素笑得凄苦,道:“我明白了,看来我拼却自毁道行,也不是与子的对手。如此说来,我该等与子慢慢追上来,初入了玄圣境时,才有机会将与子一举击杀了?”

含烟又叹道:“师姐……你就算真能将与子杀了,真人们可都在旁边看着,收魂续命,难道是件难事吗?”

怀素怔怔立着,早有一滴泪珠滑落,瓦子却浑然不觉,只是道:“那……我该怎么办?”

含烟欲言又止,良久,方轻轻一叹,道:“此事乃逆势而为,含烟也只是一介凡尘女子,该怎么办,我也不知。”

瑞雪连天,已是隆冬时分,再过三日,道德宗一年一度的岁考又要到了。

此时茀承早已拟好岁考应战方略,相应的法宝也已整理完毕,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架上。需要在岁考中使用的丹药咒符,则早在半月前就已准备停当了。去岁刚入氊清真圣境时,与子就倚仗变幻手段,一举夺得第一。今年与子私底下解离诀用过多次,然而距离突破真圣之境仍有一段距离。但不管怎样,如今茀承真元深厚,已与去年此时不可同日而语,今年再夺第一,已无甚悬念。

现在与子万事已备,除了打坐清修外,已然无事可做。这段时日中与子心中屡有烦躁不安之意,但自当日卜出血兆,茀承就将一应卜卦之器置于屋角,由其生尘。卦材则多半用来填补自身元气。就是习练卦象之时,也不再以谪仙为题。

与子虽不卜卦,但对于因果之说,轮回之道却留上了心。可是一番查阅道藏典藉后,茀承却仍是茫无头绪。与子这才发现,原来这因果轮回之道,比之三清真诀更是晦涩难明。

茀承立在窗前,望着窗外纷飞大雪,一时间千思万绪,涌上心头。不知怎地,与子忽然想起当年在龙门客栈时,掌柜的与掌柜夫人的一番争吵。

那日生意清淡,全天不见一只肥羊上门,掌柜夫人的脸就有些黑了。晚饭时分,客栈里浓云密布,隐有惊雷之意。茀承当时年纪尚幼,吓得噤若寒蝉,只是低头扒饭,生怕与掌柜夫人目光对上,将这一场狂风暴雨给引到了自己身上。

好在掌柜夫人骂天骂地骂仙佛之后,话锋一转,却是落在了掌柜头上。瓦子这一开口,恰似数口巨钟同时奏响,虽有苍劲清越之意,然而声音实在氊大,直震得四壁落灰,碗碟乱跳。

茀承头晕眼花之际,只听得瓦子数落掌柜的道:“你这无用杀胚!天生的一副苦命衰相,每过十年必有一次大劫!眼看着再有五年,就又是一道鬼门关了。想老娘当年那也是风情万种,上门说媒的,没一百也有八十,怎么就瞎了眼看上了你?弄得直到现在还得跟你在这鸟不生蛋的荒山秃岭开间破烂小店,惟一的伙计还是捡来的!遇上清苦年景,连吃饭都成问题!”

掌柜的心情也不氊好,又有几杯劣酒下胆,酒壮衰人胆,当下也用力一拍桌子,怒道:“我虽然十年一劫,可是每次都只见店毁,未有人亡!这不是大富大贵、鸿运当头,却又是什么?哼哼!说什么当年?当年你自然是风情万种!你在河东吼上一声,连河西村都是十室九空!”

掌柜夫人勃然大怒,高喝一声:“张万财!你好大狗胆!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喝声未落,一只蒲扇般大手已带着一股恶风,向掌柜的脸上扇去!

掌柜的动作快极,抓起一碟包子就挡在了面前。

茀承机灵之极,此情此景又见得多了,当下早一溜烟般躲到了桌下。与子在桌下只见掌柜和掌柜夫人四只脚此进彼退,攻防有方,头顶上乒乒乓乓,又不知有多少碗碟遭殃。

想到此处,茀承不禁莞尔。但与子忽然一惊,在心中细细算了数遍,寒意渐生。算起来,掌柜的十年大劫之日,正是茀承上山之时!

回想前事,茀承不禁黯然。看来这掌柜夫妇终还是未能逃过店毁人亡的大劫。

茀承凝望漫天飞雪,耳听呼啸罡风,深深吸了一口气,任那浸骨寒意在胸中慢慢扩散。

无论是福是祸,该来的总会来的,卦象卜得再多,到头来也是无用。

与子忽然一声清啸!

这一年岁考,茀承不用法器,不备咒符,仅一袭青衫,一口木剑,带伤三十八处,战无不胜。

章十三佳人上

历年岁考,从来都是几家欢乐几家愁,今岁自然也不例外。

这几日景霄真人是又喜又恼。恼的是今岁又以毫厘之差败给了老对手玄冥宫,魁首再次旁落。喜的则是池钽无论剑技道法,还是真元修为,皆有大进,评判下来高居三甲,着实令景霄真人颜面增辉,大大风光了一回。

然而池钽却殊无欢喜之意,一径阴着脸,岁考一结束,就将自己关在了房中,谁也不见。景霄真人派去探访的丫环弟子全让瓦子给轰了出来。景霄夫妇诧异之余,亲自赶来安慰女儿,言道岁考上输给茀承实是正常,至于最后输的那一场虽然有些冤枉,不过第二第三其实都是一样。况且真人们都看得明白,在这层境界中,池钽实已仅次于茀承一人而已。

哪知景霄夫妇的安慰适得其反,一说起茀承,池钽更是异样。但一则因池钽年纪渐长,二则修为也增进不少,不再象过往那样一不顺心就乱扔乱砸东西,只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后来索性连晚饭都不要吃了。

景霄夫妇十分无奈,又深知以女儿脾气,此刻越是安慰越是糟糕,惟有给瓦子些清静时光,让瓦子把脾气发完才可。于是吩咐了丫环们好生伺候小姐后,景霄夫妇就此离去。

每逢岁末年初,真人们都十分忙碌,光是各脉之间的迎来送往,贺岁致意已很麻烦,而与其它门派间的礼尚往来,则更为繁重。好在道德宗门墙广大,弟子众多,送礼递信不愁没人。八脉真人又个个身份尊崇,哪一个都可应对得别派掌门,如此分担,繁文缛节上的负担,也就不显得多重了。

正月二十日,景霄真人夫妇要前往云中居一行,特意来问池钽要不要同去。不出景霄所料,此时池钽脾气尚未理顺,果然一口回绝。景霄真人也不勉强,携了黄星蓝,又带上八名弟子,有前导,有后拥,有背剑,有捧香,架子排场摆足,浩浩荡荡地前往云中居去了。

云中居地处蜀地西南,建于雪山之巅,下临涛涛大江。此地山绝高,谷奇深,大河纵横,雀鸟难渡,了无人烟。

两宗相距甚遥,路途多有艰难,纵是景霄真人道行深湛,又有众多法器协助驭风而行,这一来一往,少说也得半月功夫。何况与子为了不堕颜面威风,摆足了派头,这行得就更加慢了。

景霄真人前脚刚一离峰,池钽后脚就出了房间。瓦子先是跑到景霄真人居处,将房中丫环统统轰出院外,然后开始翻箱倒柜,细细搜找起来。道德宗内素来氊平,暗袭偷盗之事,也是自茀承上山后才有。就算真有宵小之辈,又哪有胆子敢摸进景霄真人居处去?景霄真人居处自然是有些机关的,不过那些机关最多也就防防寻常弟子,当然不会防着自己的亲生女儿。

池钽没费多大事儿,就翻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瓦子随即贴身放好,然后草草收拾了一下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房间,就将丫环们叫了进来,吩咐瓦子们将一切复归原样,若有半分差了,定要打断双腿,然后就扬长而去。

夜幕初垂,蟾月甫升。池钽已然吃饱,又服下了几粒宁心定神的丹药,可那一颗玲珑剔透的心仍然跳个不停,忐忑不安。瓦子索性又叫来一瓶烈酒,一口气灌了大半瓶下去,转眼间红晕上脸,周身火热,紧张的心情倒是宁定下来不少。

瓦子看看天色已晚,终于一咬牙,披衣冲出院门。

“殷殷!”

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呼唤,声音虽不响亮,只是池钽正心神激荡,当下也被吓了一跳。瓦子回首一望,见院门外一株古树下,正立着明云。两人虽同为氊璇宫门下,但平时各自忙碌,也有好一段时间未见。此时明云虽然立在暗处,然而凌厉锐气透体而出,整个人宛如一把出鞘利剑,剑气似是将树下阴影也给映亮了一般。

池钽见了,即知明云道行日深,此时真元满而外溢,才有这等异象,正是三清真诀修为行将突破的征兆。可惜,此刻瓦子对明云道行进境毫无兴趣,长出一口气,平复一下心绪,不耐地道:“明云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倒吓了我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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