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当方土地夸辉煌(1 / 2)

二月初一,少云,西北风,稍大,气温稍寒。

明日是土地神生日。土地神,俗称“土地公公”,古称“社神”,品级不高,但对他管辖的那个不大的地方,有绝对的支配权,故人们有“当方土地”之称。江南的很多地方,土地神都是称什么“大王”的,和“当方土地”的称谓也是一致的。

今天,我准备去看看南村或者北村土地庙。南村的土地爷叫黄大王,没有土地奶奶;北村的土地爷叫洪大王,有土地奶奶。走到岔道口,我略微沉吟,决定先去看洪大王。

洪大王庙门前,杂草灌木丛生,一看就是很久没有人去了。我拨开草木走到门口,发现门也没有了,窗门也没有了。走进庙门,我发现地上竟然也长了很长的草,供案上都是泥土,抬头看看,竟然看到了天空,因为缺了好几根椽子,不少瓦片掉在地上。

洪大王的神像还在,也还大体完整,土地奶奶的神像,已经倒在地上,完全破碎了。

看见我,洪大王非常惊讶,赶忙说:“吕真人啊!难得您还来看我,我这里,不知道有多少年,不管是神是人是鬼,都不会光顾,连青蛙、蛇、猫、狗都难得来。”

我说:“你竟然混成这个样子,难以想象啊!”

他接着我的话说:“确实难以想象啊!谁料得到,我堂堂洪大王,会落到这个地步!当年,我是何等的辉煌啊!”

凭我的经验,像洪大王这样的人物,最喜欢讲的,就是当年的辉煌。平时寂寞的时候,他们就是靠回忆这些辉煌打发时间,一旦发现有或许能够成为倾诉对象的,就会抓住机会,讲述那些辉煌。这一类人,我称之为“当年辉煌者”。今天,洪大王这位“当年辉煌者”发现了我,是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果不其然,不等我回应或询问,他就讲述了起来。

他说:“想当年,这块土地上几个村庄,全在我的绝对掌握之下!凡是涉及到土地的事务,都是我的分内事,修桥补路、起房造屋等等不必说,就是土地上种什么植物,都是我说了算。某一年,某村庄村民们说,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吃到西瓜了,这年想种三亩地西瓜,怕我发现后不允许他们种,在麦子还没有成熟的时候,他们就先把瓜秧套种在麦田里,想等麦子成熟收割,瓜秧也大了,造成既成事实,我会手下留情。他们想得美!那三亩地麦子成熟收割的时候,瓜秧果然已经很大了。我发现后,马上带人到现场。在我的指挥下,我带去的人动手,把这三亩地中的西瓜秧,稀稀拉拉拔掉了不少,说白了,就是糟蹋——全部拔掉,工作量太大,我们拔掉一部分,这块地就种不成西瓜了。”

我说:“村民们知道不知道你们这样干?”

他说:“怎么会不知道呢?他们就站在旁边。”

我说:“他们不来制止你们拔瓜秧?”

他说:“谁敢啊?谁来制止,就抓谁!”他继续说:“那年推广双季稻,我让这些村庄的水田百分之一百种双季稻。可是,某村庄只准备种90亩,余下的,想种单季稻,好作为口粮——单季稻比双季稻颗粒饱满,口感好,营养好,出米率也高。这我理解。我告诉他们,他们有一共130亩水田,百分之一百种了双季稻,还有30亩,可以种单季稻啊!”

我忍不住打断他的话:“百分之一百,也就是全部!130亩的百分之一百,就是130亩!如果百分之一百种了双季稻,就没有地种单季稻了。”

他说:“这些我搞不清,我就是要让他们种一百亩双季稻。他们拗不过我,也只好照我说的办。”

我说:“你这样做,也是为了他们多收粮食。”

他说:“谁说不是呢?不仅种什么都要听我的,怎么种,也要听我的。例如,前季稻插秧,横里六株120厘米,纵向每米9株到10株。他们只好照办,不合格就重来。后来,推广拉线插秧:人们站在线后,以线为基准插秧,随着线的移动,大家统一动作。这样插的秧,笔直笔直的,多好看!大家统一行动,动作一致,也很好看。”

我说:“我不懂种田,但在我看来,这似乎是形式主义了。”

他说:“当时村民私下里也是这样说的,但他们不敢在我面前说的。还有,种麦子,每一陇之间,都要开沟的,沟深统一30厘米,也要笔直笔直的。”

我说:“开沟是为了排水。麦田哪里来这么大的水,要挖这么深的沟呢?再说,江南泥土松,沟容易堵塞,一条沟,只要一个地方堵塞,就没有用了。在我看来,这些沟,都是白开的。”

他说:“当年村民敢当着我的面这样说,我就会马上把他抓起来。”他停了一下,继续说:“某个农忙季节,有一次,我召集几个手下在会议室开会。有人报告,附近在农田劳作的村民中,有些人在说怪话。我听了,当场就吩咐手下的人,谁在说怪话?给我抓几个来!我几个手下到田头,村民们就鸦雀无声了。还有一次,我组织村民到镇上开会,三令五申,大家步行,不能有特殊,包括我自己。可是,有两个后生,一个骑自行车,另一个跳到那自行车的后座上,脱离了队伍。我马上冲过去,追上他们,朝他们的自行车猛踢,自行车倒在地上,他们也都跌下来。他们马上站起来,没有等他们站稳,我就各给了他们两记狠狠的耳光!他们只好乖乖地回到队伍里步行,屁也不敢放一个!”

我说:“不是村民还有自留地吗?难不成他们在自留地上种什么,怎么种,你也要管?”

他不屑地说:“那还有说吗?当然也要管!怎么能不管呢?村民黄阿四,特别擅长种韭菜,他种的韭菜,长得快,产量高,还嫩,甚至一年四季都能种出韭黄来。他的自留地上,不种别的,全部种韭菜,每隔几天,就挑了韭菜去菜市场出售,收入不菲。这不是违反禁令是什么!我了解了情况,掌握了证据——根本不要什么证据,事情都明摆着,他在银行的存折,我一查就查到了他存款的总数,三百多元钱啊!不是卖韭菜,他哪里来这么多钱!我就带人,把他自留地上的韭菜,全部耙了!这就是‘割尾巴’。镇上的笔杆子还以这件事为典型,写报道表扬我呢!”

我忍不住说:“黄阿四在自留地上种韭菜卖,他也没有雇任何人,都是他自己和他的家人在干活。这违反哪条禁令啊!再说,银行明文规定,要给储户保密的,你怎么能够随便查人家的存款呢?”

他竟然说:“比人家钱多,就是违反禁令!如果不剥削别人,他那三百多元钱存款,哪里来啊?他确实没有雇人,但是,他的父母、儿女,都参与种韭菜的,剥削父母、子女,难道就不是剥削吗?银行确实有为储户保密的规定,但那是对普通人保密。我是普通人吗?再说,保密也要看什么事情,例如,为了破杀人案,向银行了解凶手的存款,银行也要保密吗?”

我真的愚蠢透了,竟然和这位连百分比都不明白的土地爷讨论这些问题。于是,我只好说:“哦,是这样啊!”

他继续讲自己的辉煌:“不瞒吕真人说,当年,这块土地上,村民的一切,婚丧喜庆、生老病死,我都要管的,谁也别想例外。婚丧喜庆规模多大,摆多少桌酒席,邀请些什么人,喝什么酒,吃哪些菜,食材从哪里买,厨师请谁,都由我说了算。……老人的活计安排,例如张三养猪,李四烧茶,王五给幼儿园看孩子。赵十年纪虽大,但表现不好,思想不好,只能去水田干活,这些,当然也是我说了算。你信不信?谁病了,到什么地方看病,请什么样的医生看病,也是由我说了算!生老病死,都由我说了算。”

听到这里,我还是没有忍住,要和他抬一回杠:“不对不对!至少村民的生死,你是无法决定的。不管如何,你还不能让村民死吧?村民要死的时候,例如疾病、事故、灾难,你也没有办法使他们不死。你怎么能说村民的生老病死都由你说了算呢?”

这一回,洪大王发呆了一会儿,失望地说:“啊,还真的是这样。”然后,他又安慰自己,或者是强词夺理:“但我说的也基本没错,差不多都由我说了算。”

我又问:“那么,你的村民,怎么想不到要离开这里呢?”

洪大王又恢复了得意,继续讲他的辉煌:“离开?倒确实是有很多人想离开的。可是,他们能离开吗?我经常对他们说:‘你即使会修天,天确实破了,玉皇大帝下诏,要你去修,那也要经过我批准才行!如果我不批准,你还是只能在我这里种田!谁不信,就试试!’”

我又忍不住了:“且慢!天破了,那还了得!洪水冲到人间,那会淹死很多人的!”

他非常淡定地回答:“淹死多少人,也和我没有关系。”

我说:“如果洪水冲过来,你往哪里逃?”

他竟然说:“如果真的到那一步,要死一起死,有什么可惜的呢?但要让我看不上的人去修天,那是万万不能够的,谈也不要谈!”

我只好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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