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弟子韩湘来拜年(1 / 2)

正月初十,晴天,无风,稍暖

包括自媒体在内的媒体,常常有关于师生关系的负面报道。其中不少,应该是事实。

我有两位朋友,某甲和某乙,都是某大学的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某甲的一位博士生,在拿到博士学位后,离校之前,把某甲的信箱给砸坏了,来发泄心中的恨。某乙的一位博士生呢,更加可怕,在拿到博士学位离校之前,对某乙说:“我已经拿到驾驶执照了。”他见某乙不解,解释道:“您以后走路当心点,别让我开车的时候碰到。”其实,这两位博士的言行,都已经触犯了法律了。某甲和某乙还算宽容,没有追究。师生关系到这样的地步,双方都有必要反思。

“有事,弟子服其劳”,这往往成为有些导师差遣学生为自己做事的接口。其实,这句话见之于《论语》,确实是孔子说的,可是,孔子的原意是,青少年应该为父母长辈分担劳动任务,并不是说学生要为老师分担劳苦。

儒家还有“天地君亲师”的说法,意思是说,对老师的尊敬,应该仅仅是略次于对父母。这样的说法,也是不妥的。一个人是否值得尊敬,是由此人的贡献和价值决定的,其他人不应该从此人和自己的关系或者联系,来决定对此人是否尊敬,给予何种程度的尊敬。不是老师而值得尊敬的,大有人在,确实是老师而不值得尊敬的,也大有人在。

流传更加广、更加没有道理的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说法。一个人在一生中,很可能有许多老师,如果按照这样的说法,他必须像对待父亲一样来对待这些老师,无论于情于理还是于实际情况,都是不可能的。其实,这种说法应该作这样的理解:“当老师,是有期限的;当父亲,才是终身的。”

学生学业结束,师生关系,也就结束了。当然,很多情况下,师生关系就成了朋友关系。彼此合得来的,可以常常讨论问题,相互帮助,甚至可以分享一些秘密。当然,彼此多年不往来,也是可以理解的,是正常的,毕竟,现实的情况可能是非常复杂的。

总之,不管学生学业结束之前,还是结束之后,教师不可以在心中怀有对学生的伦理优势,学生也不必背负对老师的伦理负担。彼此如此自由,师生之间,某甲、某乙那样的不愉快,在很大程度上,可以避免了。

可是,学业结束以后,学生如果有错误缺点,老师还是有责任批评的,反过来也一样。朋友之间,有相互责善的义务。何况,以前的学生现在做不好的事情,和老师也许有这样那样的关系。

上午8时,多年不见的韩湘子来访。他一走进我的办公室,就连连说,“来给老师拜个晚年”。我对他说,今天才初十,拜年一点儿都不晚。元宵节期间拜年,叫“拜灯节”,是很正常的。在宋代,还有“有心拜年,寒食未迟”的说法,这当然是开玩笑了。

他又为多年没有来看我而道歉,我就给他讲了我对师生关系的认识,请他不要有关于师生伦理方面的负担,于是,他很快就释然了。我看到他释然了,从心里高兴。

他告诉我,这些年,他一直在开办国学班。我一听,吃了一惊,说:“国学不是你所擅长的啊!”

他说:“我只是教学生写作旧体诗。”

我说:“国学最为重要的内容,是经部、子部和史部,至于诗歌,那是属于词章,是国学中次要的部分。况且,旧体诗写作,也不是你所擅长的,这个我知道。写诗,笔性灵的人才能写好,你的笔性,不那么灵的。你那首《学道仙去言志》,就是‘青山云水窟,此地是吾家’云云,勉强还可以,但给你家韩文公的那首,‘举世都为名利醉,伊予独向道中醒。他时定是飞升去,冲破秋空一点青’云云,显然就不高明了,连平仄格律都不讲究。真的有学生跟你学吗?”

他说:“千真万确!”说完,他打开手机,给我看学生拜他作老师的拜师礼的照片,他和学生都穿着汉服,他坐在太师椅上,学生向他跪拜。学生中,以女生为多。

我问:“你给他们看你写的诗了吗?他们凭什么愿意拜你为师呢?”

他竟然说:“我打我叔叔的牌子啊!我打出广告,又让人宣传,说唐代大文豪、大诗人韩愈韩文公的侄儿,开国学班,教授诗歌,限额50名,为期三个月,额满为止。韩文公是‘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的人物,有很强的号召力。”

我说:“第一,你是韩文公的侄孙,不是侄儿;第二,韩文公诗文确实造诣很深,但你于诗文之道,还是外行啊!现在,你既然这样做了,一时也找不到别的营生,我也不来扫你的兴。不过,我建议你,主要就教教学生诗词格律吧,这些内容是客观的,不大会误人子弟。别的就少教一些,尽量少说外行话。外行话会误人子弟的。”

他说:“我本来就是教诗词格律而已,教别的,我实在没有信心啊!”

我说,教国学,曹国舅比较合适,就建议韩湘子请曹国舅到他的国学班讲经学,这样,他的国学班就名副其实了。

韩湘子说:“曹国舅啊!他怎么会到我的国学班来教书?他即使愿意来,我也付不起他的工资啊!您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吗?”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尽管有曹国舅的微信,但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就是在传统的节日,相互发个节日问候,都是礼节性的,等于没有交流。

韩湘子说:“他在办艺考辅导班啊!”

我问什么叫艺考辅导班。韩湘子说:“高中生,想上大学,读艺术专业,例如美术、音乐、表演之类,除了文化考试以外,还要通过艺术考试,才能被录取。因此,这些学生,除了学习文化课外,还要学艺术,为高考的艺术考试做准备。艺术是要少年功夫的,因此,很多孩子,从刚懂事,就开始学艺术了,一直学到高考。艺考辅导,就是教这些孩子学艺术。曹国舅教孩子民族乐器,您知道的,笛子是他的强项。”

我说,教这些,有孩子去学吗?韩湘子说:“老师您不了解情况,现在传统文化这么流行,很多家长把孩子送去学民族乐器。艺考辅导,收费很高,曹国舅赚得盆满钵满了。当然,他也成天忙得连吃饭工夫都没有。我给他发微信,他也难得回复我。”

我说:“你们两个都当教师了。以后,每逢教师节,我要祝贺你们教师节快乐呢!”

韩湘子说:“当教师的,不止我们啊!现在很多道友在开办国学班呢!例如蓝采和,他最活跃。”

我大惊,说:“蓝采和本来就是演员,做艺考辅导,教表演艺术,非常合适,民族乐器,也是内行。可是,这些,不是国学啊!国学就是经史子集的学问。至于戏曲,不在经史子集之列,不能算国学的。当然,戏曲也属于传统文化,当然也应该得到弘扬,得到研究,但不能作为国学啊!”

韩湘子说:“现在国学很热,既然戏曲应该得到弘扬,怎么弘扬得好,就怎么来。蓝采和一打国学的旗号,他教戏曲,就热得不得了。他到东部一个地区教戏曲,当地报纸报道,称他是‘达摩东来’。地方上企业出巨资赞助他推广戏曲文化,他的经费,简直花不完呢。”

我摇摇头,说:“各方面效果如何,那是一回事,算不算国学,那是另一回事。”

韩湘子说:“您有一位故人,他讲的国学,倒是从儒家经典入手的。”

我大奇,一时想不起来,我的朋友中,除了曹国舅,谁精通儒家经典。韩湘子见我沉吟,就说:“张果老讲国学,就是这样的。”

我大惊:“他变变魔术还可以,怎么也跟着讲起国学来了?他不擅长这个的。”

韩湘子说:“他也讲得很红火啊!他打‘养生文化’的旗号。他那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就是最好的广告!人家问他多少岁,他总说忘记了,只晓得伏羲画八卦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了。于是,去听他讲养生文化的人,就非常多。他讲课,就是从先秦名人如何养生开始,例如《论语》的《乡党》篇中,孔子如何养生,儒家经典例如《礼记》等中,有哪些规定,符合养生的要求,《尔雅》中的动物植物,哪些是可以作为食品的,如何食用,才符合养生。他引经据典,讲得头头是道。老师,您说的国学是经史子集,他就是这样的,一项都不缺。到大家听得入迷的时候,他就停下来,卖他的保健品。”

我说:“儒家经典中,以及史、子、集各部中,确实有养生的内容,但是,那仅仅是小的方面而已!正如《易经》是儒家经典,有人用来占卜,那就是仅仅用它小的方面了。”

韩湘子说:“徐神翁讲国学,就是这样的啊!”

我叹了一口气,说:“既然张果老也在讲国学,徐神翁讲国学,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不奇怪。”

韩湘子说:“好几个网络频道上,都有徐神翁讲国学的专栏,他甚至被人称为国学大师了,教人家如何算命、占卜,包括用《易经》占卜。任何人,只要花二十元钱,就可以看他讲课的10集视频,教几种占卜方法,一种算命方法。他就和网络平台分成,也赚得盆满钵满了。”

我说:“即使在旧时代,尽管一般的读书人,大多懂一些占卜星相之类,但那些都是不入流的东西,多用于消闲,闹着玩,最多作为作决定时候的一种补充手段,坚定一下自己作决定后的意志而已。如果要靠这些玩意儿吃饭,那准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例如,《儒林外史》中的陈和甫就干这个,那是个江湖人物,不能算士大夫的。至于匡超人,也只在没有饭吃、活不下去的时候,干过拆字,后来回家杀猪磨豆腐,就不干拆字了,再后来中了秀才,甚至不和江湖人物来往了。如果只要经史子集中有的,都算国学,那么,饮食文化、服饰文化、交际文化、交通文化、居住文化等等,也都可以算国学了。国学正是一个大大的框子,什么都可以往里面装啊!这样的框子,我们太多了。我喜欢喝酒,对儒家经典又非常熟悉,我完全可以去讲酒文化,也可以打国学的旗号,来招徕听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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