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旧梦(1 / 2)

建学招生数百年,稷下一直久负盛名。

学宫初创于齐国稷门,最早隶属齐国官学,时任齐君姜午在当选行皇帝后便将其划入大行台直辖,此后稷下便从一国之学渐渐成为天下之学,贤人智者济济一堂辩经讲义,末学后进踊跃入门求教拜师。每一任行皇帝当选后,稷下都会迁往其国都城建立分院,数百年间九牧人主其位流转诸国,稷下也因此布学四方。

作为这一代的学宫祭酒,孟西洲并不像他的无数前任们那样名满天下,他似乎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年份接过了上一任大祭酒的班,又在接下来数十年的时间里收敛了自己对于学宫的规划与影响力,放任整个稷下自由生长——在大行台的干预下。

尽管原则上稷下是完全独立于皇帝与大行台之外的最高学府,但随着越来越多的公卿王孙按照惯例入读学宫,原本治学圣地已经成为了各诸侯国新一代的政治舞台,而孟西洲的做法无疑导致大行台和各国的渗透干涉在这几十年间愈发放肆。师生们无不抱怨着祭酒的碌碌无为,而公卿大夫们则对这位学宫之主的政治觉悟表示非常满意。

大家似乎都觉得天下至高学府的领导者似乎对自己的职责并不如何关心,而人们对“孟西洲”这个名字的印象也渐渐淡忘,仅仅留下《诗》中的那句“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提醒着翻阅至此句的读者,让他们想起那个曾经风流而诗意的背影。

如今的行皇帝为中山国主,而稷下学宫自然也在十六年前一起迁到了中都,楚烛自然也不会觉得眼前这个掉书袋的老男人会是学宫之长,稷下和祭酒这两个概念对从小生活在西京的他而言毫无联系,此刻他只以为对方是个有点学识的老先生,或者是来自宫里学堂的一位他未见过的教习夫子。

他迟疑着是否要向面前疑似自己老师的男人问好,但还是先礼貌地出声:“多谢先生解惑……晚辈自小蜗居西京,他国风物、鲜有所闻,所以寻章摘句,以求有所获得。”

孟西洲低头看着眼前少年的脸,观察他的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一张干净清瘦的脸,尤其是其眉眼间隐隐透出的熟悉:他在多年前见过一对同样时常蹙在一起的眉毛,也见过一泓同样静如秋水的瞳孔,只是曾经出现在一男一女两人身上,如今却聚在了一个男孩的脸庞。

孟西洲直视着楚烛的双瞳,却忽然发现男孩瞳孔中倒映出当年那个惊才绝艳的身影,十几年间那个女人的讥笑与蔑视久久徘徊于他们梦中,又在他们惊醒时从容地退场。

“无妨,既然未曾远游,开卷总是有益。”

男人总算从幻象中挣脱出来,旋即转过身去,背对着少年将手中的《昆仑山事》放回书架,趁机用手指擦拭掉左边眼角无声流出的几滴赤红色的血泪,而语气还是先前一样的温和。他知道那个女人已经去世十年,但仍未料到她留下如此后手,同时心中暗自庆幸数月前自己作出的跟随公孙叔申一起从中山来到夏国西京的决策。

孟西洲整理好仪容,回过身来,如同多年不见的陌生长辈一般向楚烛问道:“小友面容亲切,不禁使我感忆故人。浮云一别、流水十年,不知令尊令堂身体是否康健?”

楚烛没想到对方与父母似乎相识,竟然从长相就能认出自己。他也不知道男人身份,只好顺着这位疑似长辈的话头回答:“楚家庶幼,见过世伯。家君无恙,骑射尚勤;慈母见弃,已有十载。”

孟西洲笼起袖口,男孩的回答与自己心中所想没有差别,看来自己并没有认错。他作势轻叹一声,以表遗憾:“乍逢故人之后,令堂仪容、似在眼前,只是死生无常,令我长恨不已。”

楚烛心中思索对方到底可能是谁,能同时认识自己父母二人。他想,自己父亲身为一国君长,相识之人自然极多,街头巷陌遇见几个长辈不是稀罕事件;但自己母亲去世多年,生前也只是父亲侧室,为何对方话里话外频繁提及母亲更多?

他只能暂时得出结论:这位讲话文绉绉的先生应当是自己母族那边的亲朋好友。

他准备开口向对方询问确切身份,正在思量如何斟酌言辞能不冒犯礼节,却突然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不在书店内——两旁逼仄的书架早已消失不见,不远处原本兴冲冲吃着晚饭的老板也已不见其人,只感觉到自己脸颊上拂过一阵阵微风,身前的那位长辈身形似乎不断拔高,直至触摸天际,巍巍如山岭一般向着他倾倒而来;他下意识地举起双臂,一团炽烈的焰火正要从指尖处绽放,却陡然熄灭。

下一刻,楚烛眼前一黑,被那位长辈温和的声音唤回神来。

“时已近巳,本想入宫拜访令尊,想来已非良时。世侄也好回去歇息。”孟西洲笑着说,同时伸手将他扶起,轻轻拍去他袖口沾染上的书页和柜架间的灰尘,仿佛方才只是他疲惫产生的幻觉。

楚烛连忙道一声谢,起身走出门外时看向旁边的柜台,老板早已吃完馄饨收起碗筷,抬眼打量着自己是否打算偷偷夹带一两本书出门。

“世伯晚安,晚辈先走了。”他回头再次行礼,心中打算将先前的其人其事全部告知叔父,希望楚丹能认识对方、也同时解答自己心中困惑。

他没发现身后的男人声音越来越沙哑,身影也越来越淡,就像宣纸上的墨彩慢慢地被风吹得褪去了颜色。

孟西洲一直目送着少年走出店外,方才慢慢踉跄着跨过门槛、来到大街上。他目光仍旧一直聚焦在楚烛离去的方向,注视良久,慢慢开口:“原本我也不确定是否是她的儿子,但既然你出手,那情况就很明朗了。”

街道那边的尽头走来一个一袭白衣的青年男子,手中攥着缰绳,牵着楚烛原先一直骑着的白马,沉默着一步一步地走近。

孟西洲自顾自地继续说:“我早该想到的,仲孙漆玉在东西两市都有宅邸,他平日只居住在东府,西市的屋子一直空着,还能是留给谁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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