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留学岁月(1 / 1)

从未出过远门更没见过大海的月白,自踏上远洋渡轮告别家乡和亲人的那一刻起,心就随着船的启航而飞扬起来了。无边的大海先是让他感到辽阔、震撼,接踵而来的就是对自己过去20年人生的无限感慨,自记事起,书、家庭、责任这一切就无时无刻在伴随着他,同时也似乎在束缚着他。他虽然爱好广泛,也喜欢与人交往,但心境总是觉得不太开阔,此刻面对着无垠的大海,他忽然觉得个人是那么渺小;世界如此广阔,天地间有太多有意义的事需要去尝试去做,小家庭的一切虽然亲切而实际,却也有些太过狭隘了。他要像古今那些仁人壮士一样,做一番大事业才对。怀着这样的心态,郑月白和同来的十几个中国留学生一起来到了当时的日不落地国。办完入学手续,第一件是就是找房子,学校的宿舍很少,且优先选择权是那些欧洲学生,中国人在这里是不受欢迎不被重视的,从他去学校办入学的那一刻就深切体会到了。接待人员的傲慢无礼是他完全没有想像到的,在国内在学习英国文学的时候,他常常羡慕英国人的优雅、绅士风度,对英国文化有着浓厚的兴趣,比起中国的方块字,他更喜欢书写英文时的恣意和洒脱,一切都没有方块字的条条框框的限制。还有英文中突出主谓的表达方式他更是喜欢,不似中国语言中那么多修饰铺垫,弯弯绕绕。他更觉得英文能够直抒胸臆,直接、干净、爽快。“闻鱼者不如吃鱼者,”郑月白想着,自己是不是有些想象超出现实了。这个文明、优雅的西方文化背后亦有着他看不到的自大傲慢和对其他文化的蔑视与忌讳,犹如他们狭小的国土一样狭隘。想到这儿,他摇了摇头,自己是不是有些以偏概全了,人家能够短短一百年内进入到工业文明,自是应该有许多值得学习和借鉴的地方,我一定要在这短短的几年内最大限度地学习、吸收更多的知识才对。“年轻人有冲劲,头脑灵活,吸收知识快,这都是优势,但切不可毛躁,遇事多方面考虑,凡事不能轻易下结论。浮夸、自大是学习中的大忌,你年少得志,一定要学着沉稳。”外公的话在他耳边回响,他定了定神,结束了胡思乱想。还是得先解决眼前的生活问题比较重要。他开始和同来的几个同学每天出去找房子,他们每个人都很着急,眼看就要开学了,且住在小旅馆里条件不好不说,吃饭也成问题。因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他们几个好似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每天在学校附近的各个街区游走,收效甚微。最令他们想不到的是,大部分伦敦人一听是中国人,就立刻关门闭窗,把他们拒之门外。后来他们才了解到英国人报纸上了解到的中国是极其野蛮未开化的地方,中国人都是连老鼠都吃的可怕的人。转了好几天,月白没找到房子却遇到一个同好:同是来自中国的留学生刘达仁,也是浙江人,两个既是同乡又同命,都是这批新来的学生,又是同一所学校,刘达仁是美术系西洋画专业,月白因为与生俱来的艺术天分,虽不擅长绘画,但鉴赏绘画这一方面倒有很多独特之处,与刘达仁有很多共同语言,两人又都在找房子,要求也差不多,能有个房间住就行。这样两个就商量好结伴而行,皇天不负苦心人,折腾了好几天,终于在离校稍远比较破旧的一个街区的一所小房子前看到了一折招租启示,上面没有明确要求不租中国人。两个人如获至宝,赶紧去到门前,按响了门铃。过了好一会儿,门慢慢地开了,走出一位妇人,因以前在国内很少见到外国女人,两人猜不出对方具体年纪,应该有五十多岁吧,月白想。来不及细看对方,月白用英语问是否有房出租,共有几间。妇人见是中国人,多少有些失望,但听到月白一口纯正流利的伦敦腔,脸上的表情多少有些缓和。月白又急忙说两人都是学生,只是找间房子住,并无太多要求,也绝没有什么朋友来打扰。妇人看两人干干净净,又文质彬彬的,礼貌有加,不像什么野蛮人,就客气地让他们进到屋内说话。房子上下两层,下层有一大间,三小间,大的是会客厅,连着会客厅,有一个次小一点的空间,是厨房兼餐厅。里面两小间是女主人的卧房和储物间,卧房里带洗手间。要出租的二层,有两个房间兼一个洗手间。房间很干净,又不临街,很安静。一明和月白看后都非常满意,正好二人可以住在一起了。房租倒是不便宜,二人互相看了一眼,想谈谈价钱,妇人断然拒绝。还要求一定要先交一年的房租,接着又强调了一下:二人不可以用厨房,伙食要去外面解决。坚决不许带其他人来。房间要自己打扫,没事不要在一楼停留,她喜欢安静不喜欢被打扰。别无选择二人只好答应,好在终于有了落脚的地方,房子虽然有些陈旧,设施倒还算齐全,也安静卫生,还算满意。月白这边出国,父母、外公、舅舅都拿了不少钱,经济上也算宽裕;达仁那边父亲是有名的乡绅,家境比月白要富裕,所以两个人倒不愁房租。只是还没说住多久,就要交一年房租多少心里有些别扭。无奈,国家贫弱,国民在外就低人一等,不被信任。两人离家万里来此求学不就是希望能有所作为改变国家的现状吗?想到这些眼前的一切不公正待遇都似乎化为了学习的动力来支撑他们在异国顽强地生存下去。

开学后两人各自忙碌起来,月白因是学英美文学与艺术,就要先过语言这一关。虽然圣约翰大学是美国人开办的教会学校,上课时都讲英语,他的老师中有聘请的英国人,他的语音倒可以,慢速、刻意地说可以达到纯正英伦腔的标准,但还会时不时地夹杂一些儿话性质的美音。最主要的是说和写完全是两回事,书面的表达加之要熟练到母语的程度颇需花些功夫,所以他总觉得好长时间学业都没什么进展。语言这一方面达仁倒还算轻松,他只要记一些专业术语就够了,不像月白将来要用英文创作,他的语言达到熟练交流即可。所以他们都有意无意地主动和房东太太交流,两个人虽在家里基本是大少爷,月白小时候还帮母亲做过一些事,自梅妤来家他又外出求学就基本上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了,达仁更是从小娇生惯养,对家务事根本是一窍不通。来了这里,一切都得靠自己,一开始真有些苦不堪言,但毕竟聪明,慢慢的打理自己已然没有问题。两人先是把他们二层的空间收拾妥帖,然后一有时间就随便帮楼下倒个垃圾收拾点脏物什么的,这样一来可以和房东搞好关系,二来也想多些语言上的交流与提高。房东太太见他们这样勤快有礼,久而久之,对他们卸掉提防,多了些许亲近感。他们慢慢了解到房东太太是个寡妇,丈夫在一战时战死了,也没留下一儿半女,她只有这间房子,外加丈夫一些微薄的抚恤金;如果不是入不敷出,她是绝对不会冒险把房子租给中国人的。这也是她对房租苛刻要求的原因,至少有个保障,不怕他们不打招呼跑掉了。两个人了解到自己的身体力行能让外国人对中国人的刻板印象有所改观,心里不免有些自豪,看来沟通交流有多么重要。月白想:我一定要努力学习,将来多写几本有关中国的英文书,让世界知道中国的千年文明不是随便能够抹杀的。我中华只是暂时的落后挨打,总有一天会再次崛起。

时间飞快,转眼两年过去了,月白已经开始攻读硕士学位了。梅妤时常有信来,如相约她基本上都用英文写作,只是偶尔月白想念乡音,她才写几封中文信件。梅妤从女中毕业后就回到家里陪伴、照顾爷爷、奶奶,辅导弟妹学习,还要时不时地去探望姑母,也很忙碌;月白倒是觉得这样也好,可以让她少些相思的烦恼。从来信中月白发现梅妤的英文提高了很多,词汇量丰富,偶尔的语法错误他纠正一次后,就绝没有再犯过。他知道梅妤一定在暗暗努力,不想和他有太大差距,心中有些窃喜,又有些担心,怕她太过辛苦。就一再写信劝慰她要注意身体,不可太过劳累。梅妤每次都说自己这么年轻,一定要学习表哥多做些事情才可以对得起大家对自己的爱。看似柔弱的梅妤其实很清醒,爱是相互的,自己已然得到太多,要加倍回报;表哥越飞越高,自己如果不努力,将来和表哥不知道如何相处。她羡慕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但自己想得到尊重必须有值得尊重的地方才行。表哥的精神世界太过丰富,她要有所了解,如果长期被拒之门外终有一天会相对无言,婚姻就会陷入枯燥和庸俗。自己要成为表哥的依靠和帮手,这样的婚姻才是她想要的。

英国这边,达仁交了一个女朋友,也是从国内来英国学习绘画的。比达仁晚一年来英国,两个人因经常交流学习心德,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达仁女友姓李名淑慧,一副大家小姐派头。老家东北,九一八东北沦陷后,举家迁往内地,她先在杭州艺术学校学习,然后来英国留学。李小姐天性开朗,爱说爱笑,也有些不拘小节。常来月白他们的房子,偶尔还弄些东西来借房东的厨房做些家乡菜,本以为房东太太会反感,没想到房东太太对李小姐甚是喜欢,一是她活泼的性格,笑起来甜甜的样子很难让人不喜欢;二是房东太太的隐密心事,她本来也有一个女儿,小时候得传染病夭折了。如果活到现在也应该和李小姐年纪一样。所以房东太太任由李小姐在她厨房里折腾,本来娇生惯养的李淑慧,因为随家人流离失所过了好些颠沛流离的日子,也学会了照顾自己,尤其是来英国后一切都要自己动手,她又贪吃,自己倒是颇能做些中国的美食。房东太太一改往日的规定,连达仁、月白都可以随便使用厨房了。说是使用,两个男人根本没时间和兴趣做饭,倒是很喜欢吃。每逢周末,李淑慧带着食材来家里做饭,简直就是四个人的节日。欢声笑语不断,加上中国美食诱人的味道,四个人好像成了一家人一样,种族、宗教、文化、地域等等的隔阂这一刻仿佛都不存在了。没有什么是一顿美食解决不了的,在此时此地似乎成了真理。一来二去,房东太太甚至有些舍不得李小姐,私下里劝她搬来和达仁同住。李淑慧虽生性洒脱,却也有些为难,虽说他打心眼里喜欢达仁,认定了他是自己未来的丈夫;对房东太太她除了同情似乎也有几分母亲的感觉,毕竟一个女孩子远离家人又得到和母亲相仿年龄的女人发自内心的疼爱,不可能不对对方产生感情。人类终究是感情的动物,一旦双方打开心扉,就很容易相亲相爱。学艺术的人都是感性的,李淑慧这些年也颇受西方文化影响,觉得只要彼此相爱的男女,不必太过拘于俗礼。她可不希望自己像那些没受过教育的小脚中国女人那样被所谓的礼教束缚,一定要结婚才可和丈夫厮守。她的顾虑来自月白,她不想让月白看轻她。毕竟他是达仁的好朋友,如果他回国后不小心说出去,她将来在达仁家人面前不好做人。月白这边看达仁和淑慧如胶似漆的浪漫,心中也有些许失落。来英国三年多了,他只能和梅妤通信,隔着千山万水,加上他学业接触了更多的外国文化,对中国人传统的理念颇有些不以为然起来。梅妤娴淑有礼、温良纯洁,但与外国女郎相比似乎少了些浪漫和热情。也许是沉溺于学习太久了,他想要有一个放松的渠道,毕竟年轻的生命需要更多色彩。月白这段时间的生活几乎是二点一线——学校、家,偶尔参加一些留学生们的聚会,再有就是去他的导师琼斯教授家里请教、讨论问题。琼斯从研一开始带他,两人相处已经一年有余。琼斯是知名的教授,学识渊博,对中国文化也很有研究。他非常欣赏月白,这个学生是他这么多年来最满意的一个学生,不仅勤奋,还天赋极高。虽是东方人,和他那些母语是英语的学生比起来更有过之。两个人时常像同学而不是师生一样,一起讨论各自喜欢的作家作品,有时两人意见不一致,甚至经常争论起来,各不相让。琼斯先生非常喜欢月白的诚实和对知识的认真,对自己见解的坚持,他认为做学问就应该这样有自己的想法,不迷信权威,不人云亦云。

伦敦的冬天总是阴雨连绵,雨一会儿停了一会儿又不知不觉地下起来。月白住的街区由于比较偏僻,道路修的也是马马乎乎,有些泥泞不平,月白总要穿着套鞋来往于学校和家之间非常不便。这天是星期六,月白的论文有个问题要请教教授,然后还要去学校图书馆查资料,晚上还要赶回来参加一明他们的聚餐。他早上从家出来急急赶往琼斯教授家里,由于走得太急,一不小心滑了一跤,弄得满身泥水。他胡乱擦了擦,就继续赶路。教授家离学校很近,教授允许他随时可以来家找他。他来到教授家门前按了两下门铃,门开了露出一个年轻女孩的脸,月白一下怔住了:他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卷曲的深棕色长发,蓝色的大眼睛,深邃如海;皮肤雪白透着淡淡的粉色,一张小巧而丰润的嘴。她看着月白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月白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自己,衣服上泥水未干,裤子皱皱巴巴也是泥水的,套鞋上也全是泥。他想自己虽说有些狼狈,但也不至于这么好笑吧。这时琼斯先生走出来,他看了看月白也笑了,月白有些不好意思,琼斯先生赶忙把月白让进客厅,让女孩去找身自己的衣服,然后让月白到卫生间去换衣服。月白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也笑了,原来滑倒时手上的泥不小心抹到了脸上,脸上黑一道白一道是有些滑稽。月白擦了脸换好衣服,琼斯先生说衣服就先放在这里,等女佣洗了他再来取。琼斯先生态度坚决,月白也不好再客气。他和先生说明来意,两个人就一起去到书房,月白拿出论文请教老师。正说着,刚才的女孩端了两杯茶走了进来,琼斯先生连忙给月白介绍说:这是他的女儿,刚从外地回来。今年暑假后就来他们学校读大学了。原来琼斯太太因不满教授每日钻研学问,忽略了她,就和琼斯先生离了婚,跑回娘家去了,还带走了女儿。后来琼斯太太再婚,嫁了一个法国贵族后裔,女儿也一起跟着妈妈生活。

琼斯小姐继承了妈妈的美貌,同时也继承了爸爸的好学。她是个爱好极其广泛的女孩,对一切都好奇,年轻的热血在她的身体里流淌带给了她无限的能量。优渥的生活更是让她涉猎更多,音乐、绘画、建筑、文学这些与艺术相关的学问都是她热爱并且擅长的领域。未成年时她更喜欢母亲的美丽、高贵,奢华的上流社会生活熏陶出她高雅迷人的气质。年长一些后,她突然对爸爸的学识更为欣赏,她觉得自己不能只有美丽的躯壳,还应该像爸爸那样成为有丰富知识的学者,更应该去看看欧洲之外更远的世界。于是,她选择了回父亲身边生活,去父亲的学校学习。此刻,琼斯小姐正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来自东方的青年,清瘦的脸庞,炯炯的眼睛,眼珠的颜色和她的头发是同一颜色。她就开玩笑地说:“初次见面,我发现我们有共同之处呢。”月白和琼斯先生都很好奇,“上帝赋予了我们共同的色彩。”她神秘地笑笑,月白不解,“你的眼睛,我的头发。”月白和琼斯先生都笑了。“玛莉琳总是有神奇的视角,她从小就这样。”琼斯先生有些自豪地说道。月白也被女孩的有趣感动,也很轻松愉快地说道:“噢,我知道了,你叫玛莉琳,我叫月白,白色的月亮。”其实,父亲给他起这个名字是希望他虽生于乱世,但要像月亮一样清清白白做人。月白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脱口而出。“白色的月亮,你的名字又好听又好记,像一幅画。你们东方人的名字都这么诗意吗?日出东方,你叫月亮,那有没有人叫太阳呢?”月白越发觉得女孩有趣,“玛莉琳小姐,你的联想真的很有趣呢”月白道。月白本想再和玛莉琳谈下去,但又觉得初次见面,自己今天还有好多事要做,也不便多打扰琼斯教授,没好意思再说下去。玛莉琳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看父亲,就告辞出去了。其实琼斯先生一般早晨是不会客的,他习惯用早晨的时间来思考,他总觉得早晨头脑清醒,夜里或梦里他都会有许多新奇的想法趁早晨还没忘记来记录和梳理。月白的想法总能在某种程度上启发他,偶尔两人还会产生共鸣,那是非常愉悦的感受。因而他喜欢随时随地和月白讨论,有时给他以指点。所以月白应该是他上午唯一不会拒绝见的人。玛莉琳深知父亲对早晨时光的珍惜,所以没把谈话继续就出去了。两人在书房里呆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月白的疑问都解决了,就起身告辞。琼斯先生看了看他,刚才只顾研究问题,没太在意,月白穿着他的衣服,虽然月白亦是身材高大,但太过瘦削了,他的衣服长短倒是合适,就是在月白身上像是一根旗杆挑着,有些好笑。月白走出来去换鞋,套鞋外全是泥水,湿漉漉的。月白一门心思想去学校查资料也没在意这些,换好鞋子,就急急地告辞走了。一路上月白没能想往常一样思考他的论文,眼前却全是玛莉琳的影子:西方女子真是有别于中国女子,初次见面就大方地说笑,让人一点不感觉拘谨,反倒很亲切。玛莉琳清甜的笑容不时浮现在眼前,连阴沉的天气、泥泞的道路都似乎变得没那么令人不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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