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柳条』(1 / 2)

历史课最后还是结束了,就跟它开始时我所预见的一样。四十分钟前我就在想,我就敢断定四十分钟后这堂课一定会结束。下课铃响起来,我感觉古希腊智者一般,半点飘飘然。魏辰在我的左手边看着我,淡了红脸,笑,说答应你;我触摸到了魏辰冰凉而又细腻的发丝。我没预见这些,所以我感到生活美好,时间伟大。

很多时候我会想,这个世界上许多事情的发生就是为了结束,比如战争,比如考试。普林西普开出打死斐迪南大公的那著名一枪时我就知道这场战争有一天会结束的;在考场拿起2B涂卡铅笔时我就知道这场考试两小时后会结束的。我想,没有什么本就注定会结束的事情会毫无预兆的发生,否则它们就失去了发生的意义。魏辰为什么爱我呢?为什么魏辰爱了我之后就好看了那么多呢?这一系列事情毫无征兆。魏辰怎么就成为了我的女友呢?毫无征兆,所以我也便无法预见它们的结束。无法预见,便是未知,我对这些未知感到恐惧。很大程度上,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按照禹高的惯例,男女生同桌其实是禁止的,哪怕是实在凑不齐,也是采取给多出来的那个人一张空桌子坐同桌的方式来解决。然而我所在的高二十三班,九个男生,三十三个女生,所以一定要有一对男女同桌。我所在的高二十三班,光头班主任的头皮锃光发亮,只上课不干事,他的课上学生们只干事不听课,在我们终于问到哪里能领额外的桌椅的时候,那个房间早就空了,所以一定要有一对男女同桌。头皮锃光发亮的班主任一把抓住魏辰,把她塞进那个剩下三十二个女生都没有占据的那个空位子边上。那天我迟到,拥有最后一张空桌子,仿佛一切顺理成章,所以一定要有一对男女同桌。我第一次看见魏辰的时候,映入眼球的先是一束长长的辫子,自然的水波,一直漾到腰间。我想,靠,怎么就今天505路堵死了,害小爷迟到。

魏辰问我:“那个...关翎,我想...”

“哪个关翎啊?我认识吗?想要什么,我听不清。”

魏辰的脸又变红了。天,她是有多会害羞啊。我没办法,把头靠近,想听得更真切些。可是魏辰的脸更红了,一直红到耳垂。魏辰脸红的样子很动人,但凡事都有两面性,当血液高速运转所产生的滚烫盖过她脸上淡淡的白羊与双子时,倒也失了一点可爱。

“想告诉我朋友...”声音小的像蚊子叫。

“我当然没意见啦,你想告诉谁呢?”

“我想告诉我的好朋友,嘻嘻,而且我男朋友很帅。”魏辰笑起来,脸上有两个小小的酒窝。

“当然可以啊,那你想我告诉我的朋友们吗?杜闻知道了,估计又是三句话离不开丁倩,他一定会说什么他的女朋友和我的女朋友是好朋友之类毫无营养的话,余灏和刘川不要紧,余灏没有大嘴巴,刘川基本不会有意见。对了,还有司南,司南,你认识吗。”

“然后就是...晚上想和你去操场走走。”

“当然好啊,那说定了,晚自修第一节下课就走。”

“嗯。”

禹高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都可以呆在这个地方。那时候的晚自修很长,五点半开始一直到深夜。我总看见与女班长类似的优秀学子们,五点半从食堂吃完了照例的肥多瘦少的红烧大肉和全是帮子的水煮白菜,去水房接了开水,拿着她们超大的喝水杯子开始念书,一直念到晚上十二点宿舍门禁之前,再拿着她们超大的喝水杯子和没读完的书回宿舍,循环往复,恋恋不舍。每当自修课我走神时,我总能看见她们几乎把头埋进书里的苦读姿态,叫人分不清是她们在念书还是书在念她们。如果你愿意,死了之后仍可以呆在这里,变成墙上的名人画像或一具随风飘荡的灵魂。我想这样的灵魂在禹高里应该不少,我想,它们还会每天十二点拿着超大的喝水杯子和没读完书飘回宿舍吗,它们和她们见面了会打招呼吗。

我永远走神,永远不集中,永远不知道该干什么。从学生的角度来看,无疑是不称职的。那个时候的晚自修很长,长到足够让人思考一切。我写完作业里面没法从刘川那抄的内容后,就会开始写自己的文字,余灏和魏辰都说我写的东西有灵气,像老流氓王小波或是老流氓冯唐,绝对算不上什么好东西,但是确实让人很想读下去。每次被人夸赞,我都会提笔而立,为止四顾,为止踌躇满志,仿佛自己已经杀掉了余华和莫言,写出了全中国最牛逼的文字。

晚自修第一节下课铃响的时候,女班长们仍岿然不动,仿佛周围的世界与她们无关。但更多人会去操场逛逛。那一节下课也很长,长到足够我和魏辰从教学楼走到四百米的标准操场,逛一圈再回来。我和魏辰走出教室,走过各个门口,十三班,十四班,十五班,十六班。十五班是司南的班级,我记得。

今晚月光不错,禹高所特有的粘稠空气,会在有月亮的晚上被月光稍稍化开,让人更容易在其中穿行。我和魏辰走啊走,我看见无数和我们一样外出呼吸的优秀学子,三三两两,间或一两对生怕别人看出来又生怕别人看不出来的小情侣,唧唧我我。我看见司南,白衣白鞋,在人群中散发着和光。

我有想冲上去走到司南边上的冲动,但是按住了。司南是一种特殊的存在,他和杜闻刘川余灏甘地魏辰丁倩女班长都不一样。司南是司南,他出现的时候,我可以清楚地看见琥珀一样的空气不再存在,变得清晰且舒畅。我到底是怎么和司南认识的呢,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在司南身上,我感到神性。这种感觉和魏辰给我的感觉很像,但又完全不同。

我不看司南。我看见身边的魏辰,一切又变得简单美好,我深吸一口气。

魏辰的马尾扎得很低,松松的皮筋,长发一直垂落到腰间,谈不上油光水滑到能让人从头皮捋到发尾,但就是空空的,看起来很舒服。魏辰的头发带有天然的水波纹。我深吸的那一口气里,除了月光,还有一缕独特的味道。我几乎敢断定这香味的来源是魏辰,但是又与她平常香在我边上时的质感不一样,不像洗衣液,有点像海飞丝。我怀疑香气的来源是魏辰的头发。老流氓冯唐说,头发是姑娘们最有灵气的器官,盘好了头,发髻一抽,哗,瞬间变成昙花一样绽开,变成云海,变成瀑布。我想,真奇怪啊,平时魏辰离我27.8公分的时候,我从没闻到过这种发香。我吸进去的空气里有魏辰的香气,我细细咀嚼。

“魏辰。”

“嗯?怎么啦?”

“你好香。”

“啊?啊我这...”

“我想摸摸你的头发。”

“啊...摸吧”

“你头发的手感很好,松松的,顺顺的。柳条一样。”

“多大人了,还玩头发,你是不是也像这样摸过别的小姑娘啊?”

“你应该知道我以前谈过一次恋爱。”

“知道是知道...”

“你难过了?”

“没有,不难过,那时候我也还没认识你呢——你是我初恋。”

“别难过。”

“就一点点,又没事。”

四百米的标准田径操场,我和魏辰刚刚走了总距离的四分之一。我边上一个姑娘,一盏路灯,豆黄色的灯光,亮度不及月亮的一百分之一。我看了看表,下课还有很长,还不用着急。四周无数黑压压的乌鸦一般的优秀学子,有的谈天,有的奔跑,有的唧唧我我,有的搂搂抱抱,魏辰依旧很白,低着头看胶红色的跑道,偶尔也看我。

“魏辰,听着,你别难过。首先,你现在无论如何要相信的是,我,目前,现在,正在和你谈恋爱。和你谈恋爱的意思就是我只想和你耗在一起。确实,你的初恋,还有很多很多你的第一次,我都不能用我全部的第一次来回复,所以,算我欠你的,你就是债主,债主应该是牛逼的而不是卑微的,别学张爱玲,那些我欠你的第一次,我会想所有办法补偿。”

“没有,是我自己要喜欢你...”

“别哭,你还难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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