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饭桌』(1 / 1)

2017年10月29日,禹高,我的名字叫关翎。

十月底,秋天的意味终于真正显现出来,总是跑掉了前几个礼拜还雄踞着的秋老虎。不热,偶尔有夹带了被碾碎的黄叶的风吹过来,将将够穿一件校服外套。禹高的校服外套统一蓝白的配色,背上印着这件外套主人入学的年份——我的那件背后印着2016。我往边上窗户看出去,楼道里有几千件一样的蓝白校服在狂奔。

禹高有小两千号人,禹高只有一个逼仄的食堂,所以禹高有一个很壮观的景象叫跑饭。

最好的高中,从来都不缺才子(但是有时会缺佳人),禹高的优秀学子们更是把跑饭尊为了“校粹”。有才子云:禹高之潮,天下之伟观也。自既望以正午为最盛,方其出楼梯,仅如银线。方起过体育馆,趋于地下通道,既而渐进,则玉城雪岭际天而来,大声如雷霆,雷霆激射,吞天沃日,势极浩雄。

如果某一天有一个爷爷辈的人告诉我说,我们学校的前身是战争时期的碉堡,那么我一点也不会感到奇怪,因为确实也没有什么别的建筑能在一天两次这样地震般的狂奔中存活下来。这么说来也许现在优秀学子们天天跑过的地方原本还架着几挺机关步枪;也许如今优秀学子们为了饱腹而奔跑的动作和当年士兵们跨过枪林弹雨的姿势一模一样。午饭晚饭都得跑,碉堡又经历了两次战争。

如果大多数人都能遵守饭点的铃声过后广播喇叭里喊的那样“轻声慢步有序就餐”的话,那跑向食堂的人的确会更快;但事实是从没有人会在意广播说了什么,因为饭点铃声一响,所有人都冲出教室了,而340m/s的“轻声慢步有序就餐”还被锁在教室里。杜闻和我说过一个和体育场有关的理论——在一座体育场里,所有人都坐着和所有人都站着,每个人看到的东西都一样多;一样的理论也可以应用在跑饭上,所有人都跑和所有人都不跑,到食堂的次序,也都是一样的。禹高的优秀学子大多知道这个道理,但所有人也都一定要跑,就好像日本人吃饭前一定要把双手合十,就好像刘川考完试一定会说自己考砸了,属于是一种刻在大脑里面的习惯。

无数个奔跑的优秀学子在楼道和走廊上构成一片川流不息的海,但我仍没有什么一起跑饭的欲望。后来我开始跑饭,是在认识司南很久以后。

很久以后我开始跑饭,我的走位灵活且风骚,总能在楼梯的拐角处追上先我一步迈出教室的刘川,然后和他一起奔跑。刘川人高马大,擅长用他极长的双腿挤到下一个更适合落脚的位置,然后用他又黑又厚的脸皮格挡掉随之而来的白眼与谩骂。如果说我长得像个坏人,那刘川一定像个恶霸。而我是真的像个坏人,刘川也是真的像个恶霸。

但至少现在,我还是选择了在教室里的人跑完之后再慢悠悠地走去食堂。从小到大我好像都没有什么和别人争的欲望,我老妈老是骂我是个懒逼,没有不蒸馒头争口气的觉悟,但骂过也就好了,就像罗玉凤没办法把自己变成刘亦菲,我也没办法。

终于还是到了食堂。在我之前冲进食堂的优秀学子们,已经通过打饭窗口前的长龙来证明了自己龙的传人的身份。我站到某条长龙的后一端。在喧闹的人潮里,空气粘稠而又透明,一块巨大的琥珀一样,所有人都是在里面挣扎着透气的虫子。十二个打饭窗口,十二条长龙基本也都确定下来了。我能看见周围许多优秀学子的脸,熟悉但从不知道名字,好像一部俄国电影。长龙的最前端不断有优秀学子走下来,都无一例外的托着饭盆,饭盆里无一例外的两菜一汤一米饭,两个菜一般是红烧大肉和水煮白菜,红烧大肉照例肥多瘦少,水煮白菜照例全是帮子,小铁碗装的汤照例随着饭盆的摇晃不停溢出,落到地上或优秀学子的蓝白校服上,增加食堂地面的粘腻或在校服上炸出几朵扎眼的花。

终于打到了我的红烧大肉和水煮白菜,没有拿汤,禹高食堂的紫菜蛋花汤和白开水没有任何区别,一个鸡蛋能打八大桶。我尝试着扒开眼前浓稠的空气,走到从左往右数第三排第七桌右边的第二个位子。我缓缓坐下,旁边是杜闻,对面是刘川,杜闻的对面是余灏。

杜闻唯一的优点是长得白净斯文,属于我们这一类人中长得最不像坏人的。杜闻唯一的缺点是死心眼。这种死心眼体现在很多地方,比如他坚定认为阿迪达斯的发泡鞋底比耐克的气垫鞋底更好;比如他的女朋友丁倩。

杜闻可喜欢可喜欢他的女朋友丁倩了。杜闻的妈妈是某个上市公司的女总裁,杜闻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我们所有人中最有钱的。在我们每个礼拜的生活费只有一百五十块的时候,他会在某个纪念日送丁倩两千块钱的迪奥香水,在那个时候,两千块钱在我的理解里面,和五个亿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每当杜闻或任何人开口说话的时候,余灏就不说话,低头吃饭。我始终认为余灏体内有一种精致的忧郁,一种不是做作的气质,一种我曾经很想培养但却失败的气质。我想,余灏再早生个一千年,一定会是一个优秀的贵族,放到中世纪一定能负责主持礼拜或绞死敲钟人伽西莫多。余灏长得比我像好人,长得比杜闻白,比杜闻帅,比杜闻像坏人。他有很多追逐者,都清一色的性别女年龄十七,都清一色的微信定位来自布鲁塞尔,摩尔曼斯克或亚的斯亚贝巴。刘川总是羡慕这一点。

饭总归是会吃完的。我吃的很快,吃完以后便与杜闻刘川和余灏谈天。在某几个四人都恰好没有说话的瞬间,四周的空气仿佛会变得有质量起来,果冻一样,琥珀一样。我可以听见杜闻说,丁倩可真的太好了;我可以看见无数张极度熟悉但叫不上名字的优秀学子的脸,好像一部俄国电影。

再怎么不想,总归还是要回教室。站起身来的瞬间,我看见司南吃完了饭,走出食堂,白衣白鞋,在人群中散发着和光。

我没有看见魏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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