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2 / 2)

如果我能够站上联合国的讲台,发表我的演讲,我一定会把曹植的这首七步诗送给我们整个人类:

煮豆燃豆萁,

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

相煎何太急!

我再也不去看那些战争片了。人间的悲剧已经太多,生命这样的脆弱,我们为什么还要同类相残呢?!在那段日子里,我想起死去的伟,想起死去的祖母,想起世间许许多多的事情,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悲愤!

我曾经在教学楼的墙上,偷偷地写下这样的文字:

上帝啊,

如果真的是你创造了人间,

如果真的是你主宰着一切,

那么,

请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吧,

你都干了些什么!

五月八日,惊闻我国驻南斯拉夫使馆被炸,造成我方人员重大伤亡时,我的这种悲愤达到了极点!

对美国的帝国主义行径、对战争,简直感到深恶痛绝!我拉着活见鬼、王八蛋、章玉林一起,加入到大街的游行队伍中。我们高声怒吼着,抗议美国的暴行。

但我们的满腔怒火却无从发泄。章玉林就提议我们到成都去,他说成都有美国佬的领事馆,那里面有美国佬。我们去打美国佬,朝领事馆里面扔砖块、石头,为我们死难的烈士报仇!他们炸我们的大使馆说是误炸,老子也要跑去误伤他们!

我们几个愤怒的青年一拍即合,又召集了学校里其他班上的一大帮人,一路浩浩荡荡,朝菜园坝长途汽车站进发,真的准备到成都去教训美国人了。这事闹得动静很大,惊动了学校的教导处,他们来了一些人,把我们堵在长途汽车站。大家对峙着,气氛有点紧张。辅导员也急匆匆地赶来了。她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道:

“同学们啊,我知道你们满怀一腔爱国热情,我理解你们的爱国行动!但你们想过没有?你们这是在给祖国添乱啊!你们现在最好的爱国方式就是努力读书,学好本领,以后好好报效祖国!只要我们每一个人都干好自己该干的事情,我们祖国一定会强大起来的,我们强大了谁还敢欺负我们!”

在辅导员苦口婆心地劝说下,我们最终打消了到成都去“误伤”美国佬的想法。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在阴雨绵绵的天气里准备着结业考试,考试完之后就要去实习了。学校的实习点有很多个,我们将会被分成许多个实习小组,分别到各地的医院去。

大家在一起风风雨雨的走过了两年时光,现在过不了多久就要分开了,一种惜别之情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许多男孩女孩都很冲动,在这即将分别的这段日子里,那些早已埋藏在心中的话也终于说出了口。一对又一对的男孩和女孩手牵手地从我眼前走过。就连声称在大学里绝不谈恋爱的章玉林也耐不住寂寞,那小子正和检验系的那个高个子女孩打得火热。

这个雨季里,那些雨飘飘洒洒落在校园里,仿佛全都变成了兴奋剂,催醒了一颗颗渴望爱的年轻的心,就像那些本来含苞欲放的玫瑰,在雨露的滋润下灿烂地绽放了!使整个大学校园进入了恋爱的旺季,显得十分热闹!

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仍旧躲在自己的角落里静静地看书。有时候也抱着吉他,一边弹着,一边唱歌,借以打发那些寂寞时光。我唱的也无非是诸如《白天不懂夜的黑》、《当爱已成往事》、《独角戏》等带有伤感情调的歌曲。

其间,邻班有个女孩试图来靠近我,但我却躲闪着。老实说,不是她不漂亮,也不是她不温柔。凭心而论,她各方面都很不错。家里是沙坪坝区回龙坝镇上开纺织厂的,听说很有钱。用活见鬼那小子的话说,人家漂亮且多金,配我简直绰绰有余,她对我有所青睐,实在是高看我了!我也深以为然。

活见鬼就开始怂恿我要抓住机会,先花前月下和她约几次会,然后两情相悦,火候到了就抓紧时间把生米煮成熟饭,偷偷摸摸地去开房,两个人躲在房中,先把甘甜无比的禁果偷吃了再说!

“只要生米煮成了熟饭,就有你小子的“饭”吃了!”

活见鬼嬉皮笑脸地开导我。

但我并没有像他怂恿的那样,和那个女孩一起偷吃禁果,更没有生米煮成熟饭,我们连手都没有拉一下!

周慕薇也旧话重提,说要把那个叫黄丽萍的女孩介绍给我,我也摇头拒绝了。我只想躲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我知道我的心还没有准备好来接纳另一个人。我固执地认为,以我这种心态去谈恋爱,怕也谈不出个所以然来。还是不谈的好,免得害人害己,徒增烦恼而已!

一幕幕关于青春、关于爱情的活剧正在热闹地上演着,但戏中的主角却没有我。我只是一名观众,一个看客。我看着周围的同学都活得快快乐乐的,正享受着自己美妙的青春时光,但我却无法投身其中。伟死去以后,我悲伤而又愧疚,我和周围的世界似乎隔了一层透明的玻璃。四周的一切我看得清清楚楚,仿佛触手可及,但我却无法真正融入其中。我也试图打破这层玻璃,但既怕伤了自己,也怕伤了别人,所以只好作罢。

我就这样浑浑噩噩的度过了我二十岁的这个雨季,一切浪漫的事情都与我无关。我在日记里写下这样的句子:

唱歌的鸟儿

与我无关,

跳舞的蝴蝶

与我无关,

盛开的玫瑰

与我无关,

星空下的林间小路

与我无关,

我的心还在黑夜里徘徊,

浪漫的初夏

与我无关!

由此可见,在这段初夏时光里,我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过日子!

六月下旬,周慕薇毕业了。那个下雨的星期天,我把她送到菜园坝火车站,把她扶上了西行的列车。

她的腿伤还未痊愈,行动不太方便。我嘱咐坐在她旁边的中年妇女,请她帮我照看好周慕薇,那个好心的阿姨爽快地答应了。她说小伙子你放心,我一定帮你照看好你的女朋友的,不会让她少一根汗毛。看来她是误会了。我说这是我姐啊,但她仍旧笑。我知道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也就懒得解释了,只要她照顾好周慕薇就行。

离别的那一刻,我们在车厢里拥抱了。我们互道珍重,都拼命不让眼泪掉下来,但周慕薇还是忍不住抽泣起来。我知道她此时的心情,她本来可以带着她深爱的男孩回到她那远在大漠深处的家。而现在,她却孤零零的一个人,带着对一个人的怀恋,带着心灵创伤和身体的伤痛,踏上了西归之路。而她的这些不幸又如何同我有关,想到此处,我的眼泪也夺眶而出!

直到汽笛响起,在列车员的催促下,我才转身走下车来。列车启动了,她趴在车窗上不停的向我挥手,我在站台上一边随着列车朝前跑着一边拼命地向她挥手。但列车越来越快,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迷蒙的雨雾之中了。

周慕薇就这样离开了重庆,回她那远在天山南麓那片绿洲去了。当列车西出阳关,在茫茫的沙漠上奔驰的时候,她孤独地坐在火车上,看着车窗外那一望无际的黄沙,想起这座叫重庆的城市,想起那个叫伟的男孩,我不知道她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送走周慕薇以后,我若有所失。伟虽然已经死去,但当我看到周慕薇时,我感到离伟还很近。而随着她的离去,我觉得我和伟已经渐行渐远了。我的周围,已经不再有人谈起伟来了,仿佛这个人重来就不曾存在过。我暗自神伤。

其间,我给田昭丽写过信,话题自然是伟。我讲了这些年来伟是如何关照我的,也谈了我们儿时的时光。我谈到我们三个小毛孩,总在她家门前那棵古老的黄葛树下快乐玩耍的往事。也谈了我们一起在夏夜的星空下捉萤火虫、弹吉他、唱歌的美好时光。更谈了伟死去后我的凄凉心情。

我静静地躲在角落里,孤独地面对着自己心中的悲伤。伟的死是那样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在我潜意识里,是想那个叫田昭丽的女孩来和我一起分担吧。小时候,我们三个毕竟是最要好的朋友啊!

我一连给她写了三封信,但我等了许久,仍不见回音。这更加深了我的忧郁。

祖母的死,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真正知道我的童年是怎样度过的了。儿时老家那条山沟里那些寂寞的阳光,那些孤独的风雨,已经同祖母一起埋进了泥土里。我难过了好久,为逝去的亲人,也为我那永远消失了的童年。

而现在,伟也死去了。我们一起所拥有的少年时光,也随着伟一道在火葬场里灰飞烟灭了。就像有位哲人说的那样,过去真实存在过的一切,而现在全都消失在那看不见摸不着的虚无里。

我甚至都忘了自己到底来自何方,究竟该去向何处。但我知道,我已经长大了,二十岁的我,已经长成一个并不快乐的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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