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群鹰飞起20(1 / 2)

近黄昏。

暮色渐渐笼罩大地。

北风潮水般掠过大地,向世间怒吼。

群鸦惊起,向着天边飞远。

一盏孤灯,昏黄如墨,渺小如豆。可此时此刻,它竟比那照亮天地,给万物以光明和温暖的太阳还要让人心生向往。

杨方牵着马,走在山脚的积雪过踝的小路上,朝着那盏摇摆不定的光芒前进。

马䯃上的剑随着马儿嗒嗒的蹄声上下晃动,剑柄的铜环发出叮咚的脆响,韵律至极。在过去的很多日子里他都全神贯注的听着这脆响,一刻不停地练习自己的专注和警觉。一个剑客,如果失去这两项,他离失去他的生命,也就不会远了。

但他今天却无心练习。

他腹中咕咕作响,喉咙又干又疼,额头上满是冷汗,脚下忽高忽低。入冬之前的那场秋雨中的厮杀,已经开始让他付出代价。那次倒下的虽不是他,天地与自然的威势却不是他可以抵抗的。

他尽量向马儿靠近,贴着它的背走,这是他此刻唯一能触碰到的温热之物。

突兀地,几声轻微的异响,从山脊上传来。

他听出是人蹑手蹑脚行走的声音。

不止一人。

杨方止住马儿的前进,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左侧山脊上群魔乱舞般的林木,专注的在潮汐一般的沙沙声中分辨着那些不祥的声音。

一股冰凉而麻痒的感觉从背后生起,向头顶蔓延。马儿不安的打了个响鼻,向他旁边走开两步。

他惊觉,此刻他的杀意竟如此浓烈。

他调整着身体,很快的放松下来。随着从身体的疲乏酸痛中把觉察抽离,返回到觉察本身,身体上那些影响他思考,行动和出剑的不适,也似这潮水般涌来的黑暗,开始变得若有若无。

他试着控制那股可怕的杀意,那脚步声也许与他并无丝毫关系,也许只是碰巧路过。但很快,他发现自己失败了。杀意如受惊的恶狗,不受任何控制的狂暴的吠叫。

或许是因为身上的病?心上的病?或许只是自己急迫到达那盏灯火前进心情被打断?他不知道。

七个黑影从山脊上蹿出,拦在杨方面前一丈处。

几乎同时,五个黑影出现在杨方身后一丈处。

小路左侧是山沟,右侧是山脊。

杨方发现自己的路已全被堵死。

身前七个黑影中间那位跨前一步,阴阴一笑:“兄弟,大晚上的赶路这是要急着去哪啊?要不要哥哥们送送你。”

众黑影哄笑,大笑。

笑声肆意张狂,如同一根针穿刺着杨方的脑海。

那股冰凉麻痒爬得更急,似要从他背后破体而出。

身后一人更是声如洪钟:“你说你不挑个大晴天早早上路,偏偏在这鬼天气,黑漆麻乌的你撞到哥哥们怀里,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兄弟们说这是不是天意?”

得意,张狂的笑声再次爆发。冲击着杨方那瘦削的身体,似乎要把他裹挟着冲上天,吞没进这黑暗的大地。

背后那股麻痒开始扩散,向着头皮不停冲击,似欲要破颅而去。

杨方嗤嗤笑了。

这笑声突兀而起,清冷激越,如寒泉落崖,白鹤迎风。

围住他的人心里没来由的一懵,都突的静下来声来。

杨方拍拍马儿的背,安抚着它不安的情绪,笑道:“天意?”。接着缓缓转身,闲闲看着刚刚说话那人,声音温和的像对自己的情人在初春的河边诉说情话,“刚刚那句是你说的?”

那人被反问,胸中怒气上涌,破口骂道:“就是你李豹大爷我开的金口,你个龟孙儿有意见?大爷不仅说了,大爷还要继续说,今儿个说,明儿个说,大爷我还要说一辈子,可惜你他妈的过了今儿个后都听不到了。”

杨方仍在笑,缓缓道:“你听好了,李豹。就是你刚才说的!我来告诉你什么叫天意。从现在开始,如果再让我听到你说一句话,那就是你在这世上说的最后一句。”

李豹心中怒气直冲脑门,只觉脑中轰的一热,待要再骂些更难听的。但不知为何,舌头僵硬,一张大嘴张了几次,话到了喉头却怎么都冲不出去,把一张黑脸憋的通红,竟未发出一点声音。这时他才惊觉,身前不远处那模糊不清的身影说的那句话,竟让他全身冰冷。冷透。

他心中忽然生起一股强烈的不祥之感,以至让他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这次黑云寨全寨出动,他兄弟十二人圈住一个,李豹本欲趁这十拿九稳的大好时机好好表现表现。年前因他在山下没了吃饭的活路,才上山为盗,为混口饭吃不至饿死。不同于他的十一位寨中兄弟的心狠手毒,对于杀人放火拦道劫财,他从未习惯。他也是这十二人中手上唯一不曾沾染鲜血的人,甚至连他的投名状也是他从乱葬岗上取得,哄骗众人才过的关。但嘴上说的恶毒,但实极少动手。

今天出寨前,他还按照惯例翻看黄历,上面说,日值岁破,大事不宜。按大把头以前的定下的老规矩,他们绝不会选在今天出动。但也许是前面票行动都太顺利,让兄弟们已经无所顾忌?李豹心中一片冰凉。

恐惧中他望向山脊上那颗一人多高的大石。他深知大石后面那个让他只要想到就毛骨悚然的人,正默默的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幸运的是那个人和自己是一路的。

不!不算一路。因为他能感觉到那个人一直都没有把他和寨中的弟兄们放在眼里。

可是他还是呆在黑云寨。

在他需要拔剑的时候拔剑。

现在是不是又到了他该拔剑的时候?

不管多么残暴的人,只要他施暴的人不是自己,人们就往往对他比较宽容。而当自己与施暴的人是同一阵营时,人们甚至会感到幸运,可是无论是施暴者,还是被伤害者,他们都是人,是自己的同类。这是不是人类的悲哀?

那股强烈的不祥感在李豹心中漫延,让他脑海乱成一锅粥。

在黑暗中他看不清被他们拦住去路的人的面目,可他能感觉得到,那人正用冷电一样的双眼盯住自己。

他刚刚生起的希望又开始变得飘乎不定。忽然他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多嘴激怒这个自己根本不了解的人?古语云祸从口出。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都不能铭记于心?他下决心,这次如果他的兄弟们和大石后那个可怕的人能解决掉面前这个人的话,他一定牢记这句古老的谚语,以后绝不再乱讲话。

李豹身边的兄弟大感讶异,纷纷询问:“虎哥怎么不说话?骂他个兔崽子。”“去他娘的

!”“老李你他娘的也太怂包了!”“跟他废什么话?宰了他老李!”“兄弟们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不管众兄弟怎么鼔励,李豹抱定了决心,一言不发。

杨方笑道:“李豹,干得不错。只要接下来你不出乱子,今天你就可以带着你这颗还有点智慧的脑袋回家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你的好日子还长的很。”

他转过身,面对身前七人,向最初拦路对他喊话的人道:“拦我为何?”

啪啪啪,那人在黑暗中拍着巴掌,赞叹道:“阁下好威风!几句话就能把李豹变成李猫。于某佩服,佩服。”又对李豹冷冷道:“李老八,今晚你让兄弟们出丑。依我看,哼,你的好日子可长不了了。”

李豹心中猛的一跳,只觉从冰河中又下落一层,掉入冰窟。有生以来,他从未如此绝望。大把头于威的手段一向令他胆寒,此时于威把话挑明,已经把自己在山寨中的后路堵死。他知道他的兄弟们和于威都在盯着他,也在等着他,等他用行动挽回众人的尊严。

李豹心急如焚,可是他没有辩解,一动未动,他似已是个死人。

于威心中有异,他已觉出事情不太对劲,可他心中更怒。他想起以往被他们在半道上截住的人的哭喴声,求饶声,夺路而逃的画面,今天一样都没有发生。

这是头一次。

可这世上偏偏就是有这样一些人,不明白很多事不能有头一次的,因为很多事头一次就是最后一次。

一股火热从于威心中升起,他双手的骨骼被他攥得噼啪作响。

他冷冷道:“你看不出我们拦你是干嘛的?那你为何不去问问阎王老子爷爷们是干嘛的?”

杨方笑道:“那里太冷,我还是喜欢暖和的地方。不过如果你们要去,我倒可以帮帮你们。”

于威狂笑道:“哦!那你还在等什么呢?”

杨方搓了搓了手道:“你们都要去?不去的人有没有?快来我这报个名。等我开始送你们上路时,再报名可就太晚了。”

于威怒极反笑:“好,好,好个张狂的杂碎,爷爷...”

他话还未说完,忽然头顶风声破空,一个人影稳稳的站在于威身前。

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缓缓道:“大当家的,还未请教这位朋友的高姓大名,不嫌太急了么?”

听到这这声音,李豹心中一惊,寨中一直当祖宗一样供奉那人终于从石后现身了。

于威一愣,忙道:“杀鸡焉用牛刀,鲁兄何必...”

那沙哑声音道:“于把头,这位可不是鸡啊。”

于威无奈,悻悻道:“弟兄们,点火。”

火把亮起,一股桐油的味道在黑暗中弥漫开来,呼呼作响的火焰与刺骨的北风做着殊死搏斗,把林木与众人照的影影绰绰。

火光中,于威恶狠狠盯着杨方。高大瘦削的杨方,一身灰衣毫不起眼。他似笑非笑的脸,让于威有种踩扁的冲动。

杨方从上到下,仔细的扫视着刚刚现身的这位年轻人,不放过一个细节。

一身白衣。证明他是个骄傲的人。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证明他是个难以预测的人。

握剑的手很稳。证明他是一个高手。

看到他胸前环抱的剑,杨方瞳孔猛的收缩。那是一把剑鞘鲜红的剑,鲜红的似要从剑鞘上流淌下来。

一只脚在前一只脚在后,身躯微微前倾。保持着随时可变化的动势。

杨方最后望向他的脸。灰色的脸上一双狭长的眼睛正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

“血剑陆宣?”

于威心惊,黑云寨众人更是胆寒。重楼飞血,一剑追月的血剑陆宣居然在小小的黑云寨化名鲁冲与众人呆了大半年。

沙哑声音少年陆宣笑笑:“能一下叫出我的名字,阁下也不简单。”

别人能叫出自己的名字,这于别人竟似已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事。

杨方大笑:“拿着那么显眼的一柄剑,想认不出你也难啊!”

陆宣冷冷道:“哦!是不是我说的话让你觉得很好笑?”

“没有没有,我一向喜欢笑。”

“你是谁?”

杨方笑道:“我?江湖上的无名小卒,不值一提。”

“无名小卒可没有这样的风度和气势。”

“我可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风度和气势。”

陆宣眼眯成一条线:“这么喜欢笑。想来你一向过得极得意了?”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不管怎么过,都是一天。为什么不多笑笑呢?得意不得意又有多大差别呢?”

“你说的有些道理。”陆宣向左侧走了两步,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事情变化的有些快,杨方问道:“你是说让我过去?”

“世上愁苦的人太多了,我希望像你这样爱笑的人多一些。你应该好好的活下去。”

杨方扬首,望向夜空。几颗硕大的星星零落的向自己招手,像是欢迎这长途沷涉的旅人快快回家。

他忽然长叹一声,低头看向陆宣淡淡道:“我也希望这世上快乐的人多一些。但你和你的人干的事会让很多人都感觉到痛苦。”

“我很清楚!但我要更正两点。第一,他们不是我的人。第二,我也不是他们的人。”

杨方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他更疑惑:“但你却和他们一起行动?”

陆宣冷冷道:“那是我的事!”

杨方又叹息一声:“现在它已经变成我的事。”

陆宣脸色变了,变得铁青。他的白色长衫忽然鼔动起来。

杨方看着他,又看看包围他的一圈人,一字一字的说道:“遇到我,是你们的不幸。遇到你们,是我的幸运。”

说完他已拔剑。

其他任何的话已是多余。

一道寒光从他的马背上跃起,剑刃割破虚空,杨方向陆宣扑去。

几乎同时,血剑也已出鞘。

但当陆宣将血剑拔出时,眼中已失去杨方的身形。

黑云寨所有人都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兵刃纷纷出鞘。

一道冷电奔面门而来,陆宣荡起手中长剑阻格,剑花还未成形,一股大力已中断他的剑式,他急退。忽觉手中有异,血剑的剑刃竟已从柄处折断。

那抹冷电未做丝毫停留,越过他继续前突。他只觉一道罡风掠过自己。手臂一麻,胸前,腰眼两道重击让他无力的瘫倒在地。

怒吼声,叫骂声,兵器的的碰撞声如一阵密雨响过。

陆宣挣扎着看过去,只见所有的火把散落一地。黑云寨一众人除一个李豹,所有人都在地上呻吟,惨叫。

杨方朝李豹笑笑:“有没有戴绳子?”

陆宣直到这时才明白,自己从石后现身是多么错误的决定。

・・・

洛阳府衙。

赵刚正从大厅里走出,他刚刚和同僚交接晚班,准备在街上吃个早饭要回家睡觉,就看到十几个人耷拉着脑袋进入府衙的大院。

他往后一跃,退到大厅里,定睛一瞧,发现十几个人都被绳子绑得结结实实。

真到看到最后进来的那位,他才惊叫一声,蹿出大厅。

赵刚高声呼叫:“杨兄弟回来了,杨兄弟回来了。”

名个房间的的捕快闻声都跑出了出来。

杨方微笑的拍着赵刚的肩膀,这位比自己年长几岁的捕快对自己有股异常热情的崇拜。

赵刚看着在院子里站着的十几个人道:“杨兄弟,这些人是怎等回事儿?”

杨方对几名捕头道:“这是龙来山上黑云寨中的强盗,半路拦住我凶神恶煞的要劫财呢。劳烦弟兄几个把他们压入大牢,待吴大人定罪发落。”

众人哈哈大笑,一个年轻壮实的像一块铁的捕块道:“这些人胆子可真大,连捕头都敢抢,只是眼神不大好,居然自己撞到杨大哥的枪口上,看来今天出门前他们没看黄历啊。”

赵刚眼瞪的老大:“老天爷,龙来山到这不得有百多十里,杨兄弟,你可真有本事。”

杨方哈哈道:“他奶奶的,前几天还好,这几天又是风,又是雪,可把我给害苦了。本来想半路把他们关到孟州那边,可是想到回来后,吴大人能多发些赏钱,我还能耍耍威风,就赶鸭子上架,硬撑着上啦。”

听到发赏钱,众捕快都开心的“哦哦”叫好。

几个捕快把十几个强盗正要压走。

李豹看杨方没理自己,心下着急,他大喊:“杨捕头,杨捕头,你可不能把我和他们关在一起啊。我帮你找绳子把他们捆的结结实实。你没看到一路上他们几次都想要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啊。”

杨方一拍大腿:“嘿!差点把你给忘了。这样,你们在后院给这位李豹兄弟找一间房。一路上要没有他帮着,我还真不一定能把这帮人带到府衙呢。等吴大人问明情况,如果没有伤过人命,就把他放了。”

李豹老泪纵横,高声称谢:“老天爷开眼啊,老天爷开眼啊,还好我李豹从没有伤过人命。谢谢杨捕头,谢谢杨捕头。”

血剑陆宣恶狠狠的盯着杨方,仿佛除了他,他眼里谁都看不到。

众捕快很快押着十几人远去。

・・・

和吴大人见面交待过差事的办理情况后,杨方到钱记肉铺切了一块牛肉,在街边买了七八个大馒头,直奔家里。

他的父亲和母亲在前年才停止租房,用毕生的积畜买了一处小院,小院三间上房,东西两间配房。

杨方还未成亲,他一直和自己的父母住在一起,因为房间不少,三个人倒还住得宽敞。

隔着那扇篱笆门,他就看到父亲正在小院中开辟出的那块菜地上锄地,他用的是一个短柄锄,因为他一侧的手臂只剩下一段空荡荡的袖管。所以他只能用一只手干活,而短柄锄就是最适合的工具。

杨方很清楚父亲的手臂是自己斩下的。可是如果不是因为没有其他选择,谁又会自己斩下自己的一条手臂。那只断臂的故事,在他小时候,他曾经反复缠着父亲给自己讲过很多遍。青龙会,十二分堂,三百六十五分舵,狄青麟,万君武,正是在名字中,他对这江湖的有了最初的认识。也正是父亲的故事,让他走上了父亲一样的道路,一个钱挣得不多,血流得不少的职业。

父亲的头发已花白,他很难想像面前的这位老人就是就是曾经挫败青龙会和狄小候的阴谋,为朝廷追回八十万两白银的年轻人。

岁月啊,岁月啊,你慢点走,让我有时间多陪陪我的父母,让我为他们多尽尽一个儿子应该尽的孝道。

看着他那佝偻的背,他忽然想起他在自己小时候每天早上教自己习武的情景。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在学堂中学的第一首诗,在他的心中浮现出来。

他决定,以后一定多花时间陪陪他们。

“父亲。”杨方打开门,进入院子。

杨铮闻言停下锄地,抬起头望向自己的儿子,岁月从他身上带走了那么多东西,可是却没有带走他那一如既往的坚毅和平和。

他开口,声音缓慢而低沉。

“你回来了。”

“嗯。”

“差事办得都还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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