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人世间(1 / 2)

天鉴叁年。

李家屯,有一马夫,好酒嗜赌,年过知命而无娶。立秋当日于马厩中捡一男婴,马夫目不识丁,替婴孩起一小名,名为秋蹄。

其子聪明伶俐,三岁能背诗,五岁能作画。为人勤奋,好习武,五岁起每日随村中归田府兵习武,不曾懈怠。

秋蹄生性活泼开朗,村人见之无不欢喜。

本应进学堂,考取功名,或有望登上高堂,奈何其父劣习不改,家中贫寒,跑车钱尽皆落于酒坊,仅凭秋蹄替村人打杂跑腿,勉强谋生。

天鉴拾贰年,琨良起兵,南洲战乱,流民入林做匪为患,百姓涂炭。

李家屯遇匪患,村民皆携细软出逃,马夫因酗酒过度,患腿疾,无力出逃,死于匪患。其子秋蹄失踪,或被山匪掳去,或死于战祸,村人无不为之惋惜。

天鉴拾贰年,二月初捌。

一支稀稀拉拉的队伍缓缓翻过山头,队伍中有人携着妻儿老小,有人形单影只,却无一不是衣衫褴褛,面容枯槁,凡一眼望去,便可知是流民无误。

毕竟战乱四起,匪祸丛生,这不是第一批经过此地的流民,也不会是最后一批。

“大宝...还有多远...?”

队伍中,一位老妇拉扯身旁儿子的衣袖,干枯得犹如枯死老树的手颤巍巍抓着一根破树枝做成的拐杖。

“...娘...再忍一会儿啊。前面那地方俺听村里纤夫说起过,他们还有地,肯定能收留咱们,俺还有点力气,去做份苦工,给咱买大馒头!”

被她唤做大宝的男人嘟囔着说,像是嗓子里堵着什么难以忍受的东西,声音在喉咙里打着旋,强挤出一点话来。

“馒头好...馒头好啊......”

听到‘馒头’二字,老妇人浑浊的眼里似乎又泛起点儿亮,颤巍巍的拄着拐杖,又往前迈了几步。

男人声音不大,却也被风带着,吹进了周围人的耳朵里,招来一阵带着点仇恨的目光。

饿呀,真饿呀。

已经记不起上一次吃个半饱是什么时候啦,只记得村头有人在喊,“叛军打过来啦!”,大家便一胡噜地跑了。

走哇,走哇。

路过一个村,又路过一个村,人便越来越多,吃的就越来越少,别说窝头,就连路上的树皮,都被人薅下来,囫囵塞进肚子里,一双双眼睛里的光比那屋梁上的耗子还吓人。

饿呀,真饿呀。好死不死,提什么馒头呢?

远远望见山下的茅草屋顶,似乎是有人家。有人家,就有吃的。

想到这儿,这些筋疲力尽的流民们似乎都生出了几分力气,加快了脚步往山下赶。

最开始是走,随后是赶,到临近时竟然不知从哪生出的力气跑起来,争先恐后,你推我赶,就连那老妇,都丢开拐杖快走了几步。生怕跑慢了,吃的就被人抢走了,没有了。

跑啊,跑啊,这最后一段黄土路都显得漫长,但只要想到马上就能吃上一顿饱饭,似乎被消耗得空空如也的身子也多了几分力气。

迎接他们的是被马蹄踏扁的篱笆和围栏。

地里的菜似乎有几天没人浇水了,在大太阳底下蔫黄了叶子,软绵绵的歪倒一旁,就连村里的水渠都快要见底,剩下一道细流苟延残喘。

没人说话,就连沮丧的功夫都没有,饿绿了眼的人们一窝蜂的拥向那几片可怜巴巴的菜地,不管种的是什么,刨出来就往嘴里塞,眼里再容不下其他事物。

一个干瘦的小孩儿站在不远处。

也许是先前被队伍里的其他人挡住了身形,又或者是因为他实在是太过瘦小,没有人在意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队伍中。

小孩儿不哭不嚷,只是呆呆看着推搡的人群,转身走进门户打开的房屋。

不论哪一间房屋都与之前路上遇见的废村并无二般,灶里燃尽的炉火变成白灰,打翻的碗碟底下飘出变质食物的酸馊味。

一根簪子安静躺在地面上,也许是收拾盘缠时被人遗漏,又或者是失手将其跌落后来不及拾起。

小孩迅速将它捡起,小心藏进破布扎成的腰带里。

屋内一眼便能看见的物品他都没有动,只悄悄地将锅里两个馒头压扁,也不管馒头发出的馊味,仔细的藏进怀里。

这是最后一家,村里的躁动也几近平息,或许已经有人开始搜索房屋,不能在耽搁了。

小孩跨过门槛。

这家似乎本就贫寒,一眼就能看遍的屋里只剩下一副破桌椅,从透光的屋顶上漏下些许光点照着空空如也的水缸里,一只蜘蛛似乎是被村子里的动静惊扰,爬出它的小窝举起前肢抗议,随后又沿着墙壁消失在墙角的阴影里。

唯独有一点,与那司空见惯的光景有所不同。

他呆呆的站在原地,想起那人对他说的话。明明是不久之前的事情,回想起来却远得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

不,这个说法并不恰当,尤其是对他而言。

[你没做错什么,小鬼。你只是命不好。]

熟悉得令人生厌的酒气和棍棒带来的疼痛感沿着记忆在他的身上爬行。

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粗暴的一把将他推到地上,灰尘和坚硬的地面让他得以暂时逃脱回忆的纠缠。额头似乎磕破了,一点点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脸挪动,而他只是安静的趴在地上。

“切,我当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呢,怎么又是个没死透的小鬼!走了!”

男性流民颇有些嫌恶转身离去,招呼门外的同伴。

小孩趴在地上又等了一阵,这才站起身来,走到那张显得格外狭小破旧的床榻前。

那是另一个孩子,同样的干瘦,眉头紧皱,呼吸急促,即便是在睡梦中也无法安稳。

想来也是。

身处乱世,人心叵测。

连父母家人都将其丢在这空无一人的废村中等死,土匪叛军自不用说,哪怕同样是流民也并非人人皆为善类,饥饿和连日紧绷的精神可以轻易毁掉很多人们自以为能够坚守的东西。

所以你也与我一般,在这乱世之中难觅一处安身之所。

从屋顶漏下的日光将他的影子投向床榻上那具同样干瘦的小小身躯,木然的瞳孔中渗出一丝光亮。

“至少,不能让你也.....”

或许是因为许久未曾开口,男孩的嗓音嘶哑干瘪,他的喉咙艰涩地滚动,将未曾出口的半截话语吞回肚中。

至少,不能让你也落得像我这般。

......

东拼西凑的队伍再一次出发时,人数明显的减少了。

有人打算赌命留在这废村碰碰运气,有人被野菜噎住嗓子,一头栽倒过去便再没起来。

“诶,真的假的。大哥你看。”

流民指向身后,惹得身旁的同伴回头。

“那个小鬼,自己都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还有力气捡别人呐,莫不是还藏了粮食......”

“别管了。”另一人嫌弃的撇过眼,“那小鬼一副短命相,估摸着也活不成了,看着都晦气。”

说罢两个流民接着走他们的,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天色渐晚,夕阳那点儿微弱的光将本就稀稀拉拉的队伍拖得更长,在队伍的最后,男孩的背上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我会让你活下来的......”

他用无人能听见的声音,在心底如是说道。

在很久以前,似乎有人给年幼的她唱过一首摇篮曲,哄她入睡。

对她来说,那实在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她还没有生病,没有被当做“赔钱货”。

尽管她并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自己会让爹娘不高兴,弟弟就能让爹娘高兴,那一定是自己的不好。

所以她要当一个乖孩子,她希望爹娘能高高兴兴的,哪怕她并不喜欢那个弟弟,哪怕爹娘说自己不能和他们一起走,她也乖乖答应了。

只是偶尔,她会偷偷在梦里想起那个给她唱好听的摇篮曲的人。

那人将她抱在臂弯里,她的身体随着拍子微微摇晃,就如同现在这般。

她醒了。

“...这里是......”

让她觉得难受的热量似乎因为阳光的倾斜而稍稍退去了一些,她有了一点儿力气,睁开眼睛打量四周。

没有熟悉的灰墙和地面,也没有裂开一条缝的屋顶和破旧的桌椅,她似乎离开了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村子。

她努力睁大了眼睛,似乎想把看到的一切都装进眼里。

路旁的野草,树上的新叶,尚未披上新装的树枝在夕阳下显得有些张牙舞爪的,令她有些害怕,但仍是觉得新鲜。

就连路旁倒塌的枯树,龟裂的石块都让她觉得新奇,恨不得再多看两眼。

“...你醒了。”

有人朝她搭话。

听声音是个男孩子,年纪和她一般大,头发乱蓬蓬的,像是路旁枯黄的野草,唯独眼睛里还有一点儿亮,正直直看着她。

她并不害怕,或许是因为自己在他的背上久违地做了一个好梦。

“...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问她。

“爹娘都叫我丫头。”

她诚实的回答了。

“那不是名字。”

男孩摇摇头,努力托了托她的身子,摇摇晃晃地向前走。

“你爹娘呢?”

“不知道呀。”

她说。

“有好多骑马的人来啦,然后爹娘...还有弟弟就跟着大家一起跑啦。我生病了,跑不动。爹爹说我是赔钱货,不能和他们一起走,要留钱给弟弟娶媳妇,没钱给丫头请大夫,我就留下来啦。”

她笑了笑,低下了头。

“他们不要你了。是他们不对。”

男孩摇了摇头,确认似的重复一遍。

“是他们不对。”

“...这样呀...”

“嗯。”

她忽然觉得他好悲伤,明明自己看不见他的脸。他似乎是在替自己感到难过,可她不知道他为什么难过,所以她缩了缩脑袋,没有说话。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格外的晚,也比往年来得更冷,又恰逢战乱,大家都说老天狠心,爱看这人间萧条。

一阵风带着寒气从稀稀落落的人群中穿过,老妇拄着拐杖的手一阵打颤,便摔倒在地上,不再动弹了。

破树枝倒在地上的当啷响声盖过了气若游丝的啜泣。

没有人停下脚步,或是朝那边多看一眼,只是默默加快了脚步。太阳越发西斜,夜幕就快要降临了。

“你跟我走,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哥哥了。”

男孩这样说。

“走...去哪里呢?”

“活下去。”

她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活下去人总是应当追求的,这总不会有错。

“你需要一个名字。”

“诶?可以吗?”

她眨眨眼。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名字,在今天之前她从来没有过这个念头。

“嗯。”

男孩抬起头。

“你看,天上。”

蓝紫色的夜幕半掩在早春的清冽之上,似乎足以点亮整片大地的璀璨繁星已经迫不及待的攀上天空,一片火烧云迎着夕阳最后那点儿残光,傲然绽放于这片笼罩一切的天幕角落。

美得果敢而凌然。

“好漂亮......”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景色,或许这番美景一直存在,只是无人留意这高悬的景色。

她在只顾脚下黄土的人群中抬起头。

“...就叫云儿吧。”

男孩这样说。

“嗯,好呀。”

那片云朵燃烧在她的眼里。

是夜。

似乎白天囫囵吞下的那点儿野菜已经在胃中被消耗殆尽,人群又耷拉下来,三三两两围坐在篝火旁,像是在提防彼此,将布包里那点可怜的家当往自己怀里搂了又搂,却又贪恋篝火的那点儿暖意,不肯远离。

“喝点水。”

男孩递过一个缺了口的陶罐,脖子上留下一道被草绳摩擦的红印。

这是他挂在脖子上,一路带到这里来的,罐子里的清水刚没过底。

元儿乖乖点头,捧着罐子抿了一口,刚要放下,男孩冷不防托起罐子,将那点儿清水全数倒进她的嘴里。

“...哥哥......”

云儿看向他,男孩却不以为意,从怀里摸出半块压扁了的馒头,左右看看,趁四下无人塞进她的手里。

“吃吧。趁没人看见。”

他看着云儿一口两口把那半块馒头吃完,这才提着罐子站起身来。

“你待在这儿,我去找点水。很快便回来。”

“嗯......”

男孩提着罐子走进树林里,离得有些远了,篝火的火光有气无力的攀附在树干上留下一道道投影,他站在影子里,猛地将罐子整个翻倒过来,贪婪的张大了嘴,把那罐子摇晃个不停。

一滴水摇摇晃晃地顺着罐口滴在他干裂的嘴唇上,又或者连这一滴水都只不过是他臆想中的错觉。

“诶,大哥,你觉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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