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节 孤愤47(1 / 2)

黄治五年十月,津海

硝烟弥漫在宁海镇内,混着黑烟的血肉一团又一团的挂在濒临倒塌的建筑物旁。侥幸未死的北伐军将士捂着受伤的部位,躺在烧熟的土壤上痛苦地哀嚎。远方又响起了马蹄声,津海海港常年不休的波涛伴着马蹄声不断上前。雪亮的刀光忽然从硝烟中冒出,在人眼里只走过一瞬的距离,便落于颈旁。

石云水的鹰旗被火星烧出了一个大洞,烟尘落于旗面,盖住了它往日的荣光。可就算此刻战局已败,他的亲卫们依旧选择跟随着他上前,他们手中的马刀依旧锋利,他们胸膛流动的鲜血并未冷却。既然主将都未放弃,他们又何有溃败一说。

北伐军的骑兵们结对趟过溪流,朝着爆炸后想收割战场的津海守军们发起了冲锋。津海的守军没预料到敌方还有力量发起反扑,惊慌之余忘了向津海城头扬起“旗语”。石云水的部下们很快就将他们冲散,马刀只在空中划过一道圆圈,便有数十人头落下。

“赶快组织步兵撤离。”石云水拉紧缰绳,他坐下的战马扬起前蹄,对着津海城头嘶鸣。

亲卫们领命,他们冲杀一阵后便对着已是废墟的宁海镇吹起了哨声。在爆炸中侥幸未死的北伐军步兵们开始三五成群的在镇中心集结,他们快速检查一下身旁受伤同袍的伤势,将伤重的留在了原地,只扶着受伤较轻的开始准备撤离战场。

“把他们也带走。”石云水对着躺在地上哀嚎的重伤者呼喊道,守卫在他身旁的亲卫们闻言摇了摇头,开口道:“西王,我们受伤的兄弟太多,人手不太够。”

“我们都下马,每人马上还可以多带一两人。”石云水刚准备骗腿下马,就被身旁的亲卫拉住。他顺着亲卫的指尖看去,硝烟仿佛轻雾,弥漫在宁海镇中。那些在爆炸中幸存的步兵们好似也感应到了石云水的目光,纷纷驻足回头观望。他们的脸上都是爆炸后留下的黑灰,有些人身上还残有暗红色的血渍。他们拄着步枪,扶着轻伤的同袍缓步撤出战场。血液在他们脚后滴答成行,像是红艳秋菊一下子开满了整座战场。

“西王,不是我们不肯,你回身看看津海城头。”

石云水闻言猛然回首,那面张开在风中的“黄龙旗”又对着城下的敌军打出了“旗语”。他们已经注意到了宁海镇中新的战况,城楼下的塞北骑兵们也在淳亲王的指挥下开始动了起来。

“如果我们下马,那还有谁能来断后。没人断后只会全军覆灭,就算我们顺利带着伤员返回双流镇,谁又能知道他们还能活多久。”

“谁又能知道他们还能活多久”亲卫的话像是刺一下扎在了石云水的心中。是啊,就算回到了双流镇又如何,他们缺医少药,谁又能保证那些被带走的伤员就一定会活下来。

重伤者的哀嚎声打断了石云水的思绪,他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塞北骑兵们,将马刀举在了胸前。刀刃上沾染的敌人鲜血顺着刀柄润湿了他的手掌,他感受着津海港常年不息的海风,对着身边亲卫们发布了他在这场战役中最重要的一道命令。

“全员坚守,务必让步兵们全部安全撤回双流镇。”

亲卫们也举起马刀,围绕在石云水身旁,随风大吼。吼声如同火炮,落于这天地之间,石云水在吼声中有些失神,竟觉得右手边的山坡后也有同样的吼叫声传入耳边。

“周兄弟,你快去乘另一艘船。我不行了,就让我跟这么鬼佬斗一斗,给你们争取点时间。”

“他娘的,我周继庚什么时候是抛弃兄弟的人了。老高,你给我坚持住,我不让你死,你就不许死。”周继庚拍了拍高天扬的脸颊,确保他不会睡着。先前的战斗中,他受伤颇重,敌人的重机枪打烂了他半个身子,还能活到现在,已算奇迹。

“你要是真这么神的话,你就给老阎王说说。让他给我找一个好人家,这辈子我受了太多苦,不想这辈子也受苦了。”高天扬嘴角流着鲜血,用还能活动的右手将手枪举高,想看一下里面还有多少颗子弹。

炮声响在船舱外,舵手小心的操纵渔船躲避远方袭来的炮弹,可就算如此,船尾还是被击中。火焰一下子升腾而起,整艘渔船开始不受控制的浪涛中摇摆起来。

“他娘的,这些西洋畜生。”周继庚连忙出舱,刚想查看一下船舵受损情况,就发现其它几艘渔船都葬身于格鲁兰国的舷炮之下。

“你快走,跟西王说,我高天扬,一直战斗到了最后一刻。”高天扬的意识开始陷入模糊,恍惚中竟在船舱中就举起右手对天鸣枪。

“老高。”周继庚急忙返回舱内,想夺下高天扬手中的手枪,却发现手枪被他死死地握住,连他一根手指也没扳开。

“周兄弟。”高天扬开始吐血,他一把将周继庚拉到身前,“你快走,我来断后。我家里人都死了,死在了洋人手里,我要报仇,我要报仇,你不要管我!”

“老高。”周继庚还想再劝几句,却哽咽了喉咙。

“周兄弟。”高天扬抓住周继庚的衣袖,“你听我说,我快死了,但我脑袋还是清醒的。你一定要活着告诉西王,那些鬼佬一定是有备而来的,甚至是跟朝廷串通好了的。不然怎么可能突然就出现在海上,还不由分说的就攻击我们。”

“老高,你休息一下,你别说了,你都吐好多血了。”周继庚眼眶中含满了热泪。

“不,我要说,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你一定要把我的话告诉西王,也告诉天王。我的妻子,我的儿女就死在那些鬼佬的火炮下,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们的。你告诉天王,不要再从鬼佬那买枪买炮了,那些鬼佬都是畜生,眼里只有钱,心里装不下一点情谊的。他们能攻击我们,也就能攻击神教。你一定要告诉天王,一定要活着回到棠邑。我是没家了,我已经家破人亡了。”

说着说着,高天扬也掉下了眼泪。他脑子不断浮现出他妻子和孩子的身影,若是他们能活到现在该多好啊。十七年过去了,很多事都结束了,可这些血仇啊,就像一柄塞进心口的刀啊,日日夜夜割着他的血肉。他还记得道武三十年那天清晨,他像平常一样出门务工,他的妻子忙活着家务提醒他出门要小心的话现在还留在耳边,他那一双儿女们还和平时一样抱着他的腿吵着要他买糖吃……

痛苦像是扎进手心里的铁钉,折磨的高天扬快要不能呼吸,他打掉周继庚的手,扶着船舱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拖着那半具已经失去知觉的躯体,缓步走出舱外。

临出舱时,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周继庚,“周兄弟,保重。若是天王真的能一统宇内,扫清外敌,你坐船经过津海时,记得多买些糖果来祭奠我。我那一双儿女从小就爱吃糖,可我那时候很穷,经常空着手回家,他们跟我过得都是苦日子。”见周继庚含泪点点头后,他继续说道:“你把糖果丢入海中后,若见波涛汹涌,那便是我来见你了。你一定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周继庚用手遮住脸庞,不让高天扬看到自己哭泣的样子。很多年后,当他再次打马经过津海时,便屏退左右,一个人在海边伫立良久。他按照他的话,好好地活了下去,他脑海也永远驱不散高天扬最后冲出船舱,对着格鲁兰人的炮船打空手中子弹的声音。这些好像梦魇,缠住了他的良心,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才对守在自己身旁子孙说,“拜神教中很多人都是勇士,除了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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