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2)

如果有人愿意抛去“痴呆三兄弟”的名头好好地观察卡斯提尔,他会发现这个以懦弱和愚蠢闻名的年轻骑士其实和他以勇气和战功闻名的祖父“伟大者”罗德里戈颇为相像。他们都有着棱角分明的脸庞,坚定的眼睛,浓密却不散乱的一脸胡须和一头耀眼的金色头发。在从前,从来没有人意识到这点,在他们的眼里卡斯提尔曾经比一个戴着弄臣帽的小丑还引人发笑。但在卡斯提尔拿起剑面对巴尔提奥德的那刻,所有人似乎都在这一瞬间注意到了他与他祖父的相似。

在一百五十年前的比武大会上,还只是一个男爵的伊西德罗大王派出了自己童年的玩伴,也是自己最信任的骑士罗德里戈上场作战。

彼时,两人还是一文不名的小人物。没有一个萨兰曼尼半岛的大领主知道两个人的名字。彼时,罗德里戈穿着生锈的锁子甲,没戴头盔,手里的短剑剑锋上满是凹槽。他面色凝重地站在一名全副武装的骑士前,那名骑士的手里还提了一把骑枪。

“你确定你的勇士不需要骑马吗?伊西德罗?”当时伊西德罗的领主,也就是其头骨至今摆放在萨兰曼尼王座旁的古铁雷斯公爵这么问道。

伊西德罗微笑着看向罗德里戈,而站在沙地中间的罗德里戈大声喊道:“我不需要马,也能轻而易举地杀掉一个全副武装的骑士,我不在乎他的手里提的是马刀还是骑枪!”

萨兰曼尼人有个滑稽的传说:他们说,在每一次比武大会上,都会发生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有时,半岛内的花朵会违反季节的规律骄傲地盛开。有时,农夫圈养的骡子会突然抖擞精神进入本不可能的发情期。但在那次比武大会上,什么奇迹都没有发生。这令人们很失望。很久很久之后,人们才意识到,原来那年的奇迹,发生在了那两个无人问津的年轻人身上。

在萨兰曼尼王国内,珍稀的金属像沙子一样廉价。或许是在众神创造这个世界之时被这片半岛上的美景所震撼了,因而他们对待这里的人比对待其他地域的人更为仁慈。在并不深的地壳下,隐藏着成千上万吨的铁矿、锡矿、铜矿和各种各样名贵的贵金属。整个法伦蒂亚大陆的剑客都以获取一把萨兰曼尼王国的长剑为愿望,因为萨兰曼尼的工匠是诸国中手艺最精湛的,所使用的材料也是最稀有的。只有在萨兰曼尼,王室护卫才能用上精钢打造的长剑,握住被小牛皮包裹的剑柄,凝视护手上金色的世界树图案。

墨洛温王朝的现任皇帝海因里希就有幸得到过一把希梅纳王室赠送的长剑。他如获至宝般把这把剑放在床头,数十年来未曾拔出过一次。只有极少工匠能仿制希梅纳王室制剑的技艺。比起杀人的武器,这个王国的铁匠更像是在打造传世的文物,在打造难得一见的艺术品。

卡斯提尔紧紧握着剑柄,手心中沁出的汗水几乎要把剑柄上的小牛皮泡透。他清楚如何挥舞长剑,但他从来没杀过人,也从来没见过血。他或许不久前的精灵袭击中勇敢地保护了国王,但他从未在生死的边缘上搏杀过,他不知道如何对待一个这样的对手。

巴尔提奥德优雅地挥舞着长剑,锋锐的剑刃在空中闪过一道道流畅的弧光。他踮起脚尖,像舞者一样旋转,剑锋随着手腕的摆动起起落落,像在跳一支残酷的圆舞曲。他华丽的动作真正向长桌两侧的各位表现了何为贵族的剑术,引来一阵喧哗的鼓掌声和赞叹。

“这就是你们最好的剑客?”亚托克斯向着梅赛德斯家族的年轻人问道,“我五秒钟之内就能放倒他。”

“闭嘴,亚托克斯。”在梅赛德斯家族的年轻人做出反应之前,塞尔玛就立刻明智地打断了这场谈话。

巴尔提奥德踏前一步,对着卡斯提尔发起了第一次进攻。他锋锐的长剑在空中掠过一道精确的弧线,朝着卡斯提尔的脖子直直地斩去。卡斯提尔下意识地抬剑抵挡,却扑了个空。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卡斯提尔在地上打了个滚,才躲过这致命的一剑。

“‘痴呆三兄弟’?哦,那是过去式了。”巴尔提奥德哈哈大笑,“他们应该叫你‘老鼠伯爵’。”

巴尔提奥德的剑像敏锐的毒蛇,一次又一次刺破空气,发出刺耳的响声。卡斯提尔的剑则自始至终都没有挥动过一次。他一次又一次地在地上打滚,躲过扑面而来的剑锋。有一次还滚到了巴尔提奥德的脚下,被他装饰着银环的靴子狠狠踢了一脚,几乎要使他呕吐起来。

“站起来!卡斯提尔!”巴尔提奥德大吼,“跟我堂堂正正地打!”

他手中的长剑愈发猛烈地攻向卡斯提尔,连绵的剑光在空气中连成一片,闪烁着犹如狂风骤雨。卡斯提尔躲闪不及,被一道剑光刺中脸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卡斯提尔几乎喘不过气来。巴尔提奥德虽然举止夸张,然而他的剑术并非浪得虚名。在萨兰曼尼王国的青年一辈中,他毫无疑问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

剑光连成一片,不住地向着卡斯提尔席卷而来。卡斯提尔只能被动地抵挡,聚精会神地进行防御,却难以找到反击的缺口。随着一步一步后退,他也离身后的墙壁越来越近,他很快就无路可退了。

“他打架像个他妈的农民。”巴尔提奥德评价道,“你手里的剑怎么了,卡斯提尔?睡着了?”

一刹之内,耳边喧闹的哄笑声突然消失不见。在巴尔提奥德的嘲笑声中,卡斯提尔看到一条道路,一条通向胜利的道路。

一群愤怒的农民堆积在一面坚固的大门前,把本就不算宽敞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这些农民个个面色黝黑,双手长满了老茧,显然在平日里都是勤劳肯干的庄稼汉。比起毗邻几个伯爵领内穷苦不堪的农民,布尔戈斯伯爵领的农民可以说是相当富裕。冬日的寒风还没有到来,他们就早早地戴上了织有各种刺绣的漂亮帽子。他们的衣服也并非粗糙不堪的手工制品,而是夹有羊毛的精致外套。然而,这一切并非单纯是通过他们的劳动得来的,很大一部分还来源于他们贪得无厌的背叛和掠夺。

大门已经很陈旧了,门上的铁钉和铁链都已经生锈,镶嵌在门面上的家族纹章也已经因为长年的风吹日晒而剥落了大半色彩。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农民跃跃欲试着挥舞着手里的铁条,打算直接把门敲开。就在这时,伴随着一阵吱呀的响声,大门打开了。

“卡斯提尔大人不在。”一个长相老实的仆从在门口怯生生地说。

“不在?”

一个身材高大的农民发出愤怒的质问声。在不久前的辱骂和声讨中,他是声音最大的一个。

“罗曼努尔大人和费尔南多大人也不在。”老实巴交的侍从小心翼翼地说,“他们出了远门,去拜访……”

他的话还没说完,额头上就狠狠挨了一拳头,力道大得几乎能让他仰倒在地。愤怒的农民们用铁条砸开门上的锁链,像洪流一样涌入门内。

比瓦尔三兄弟居住的地方并不气派,甚至对于三名骑士和四个侍从来说有些拥挤。一个不大不小的庭院,六间卧室,以后角落里一个狭窄的马厩,这就是他们所拥有的一切。一名伯爵,哪怕他的领地只有一个村落大小,他也不应该居住在这样的地方里。他应当拥有一座自己的城堡,并在自己的领地中建起一座又一座的庄园。但比瓦尔家族的三兄弟什么也没有,经历了如此久远的岁月,这就是“伟大者”罗德里戈的遗产仅留下的一切。

戴着刺绣帽子,披着精致外套的农民们挥舞着手中的铁条,如同蝗虫一般冲进庭院内,敲打着一切能看到的东西。卡斯提尔最喜欢的那张躺椅转瞬间就化作了一堆散乱的木头碎片,而摆放在阳光下的那些花盆也迅速被敲碎打烂,娇嫩的花卉在坚硬的靴底被碾成一团。三名侍从离开自己的房间,试图前往庭院中安抚那些暴怒的农民们,结果却无济于事,都被迎面的一拳狠狠地击倒在地上。

“卡斯提尔!”领头的农民咆哮道,“你再不出来,我们就把你的房子拆掉!”

而在农民的面前,三间相邻的卧室之内,罗德里戈仅存的三位后裔正在隔着墙壁窃窃私语。

“卡斯提尔,卡斯提尔。”罗曼努尔对着墙壁上的缝隙小声说话,“他们在叫你的名字。”

“我听见了。”卡斯提尔没好气地低声说,“我又不是个聋子。”

“你不打算出去承担责任吗?”罗曼努尔继续小声说,“如果你不出去,他们会把整栋房子拆得干干净净的。”

“他们不敢。”卡斯提尔低声说,“他们顶多敢在庭院里撒撒野,对咱们的侍从出出气。如果他们敢碰我一根手指头,我明天就让他们的脑袋穿在木桩尖上。”

罗曼努尔静心聆听了一会庭院里此起彼伏的辱骂声和咆哮声,以及离这三间卧室越来越近的铁条的敲击声,不由得对卡斯提尔的说法产生了几分怀疑。

几声沉闷的响声传来,罗曼努尔意识到费尔南多正在拍打墙壁的另一端。他迅速走到屋子的另一端,把耳朵贴在缝隙上,想听听费尔南多想要说些什么。

“告诉卡斯提尔。”费尔南多说,“就说那群暴民把他最心爱的躺椅拆了。”

“你怎么知道的?”罗曼努尔反问道,“我记得卡斯提尔在上面刻了个家族纹章,也许那些暴民对此有所忌惮......”

“我不知道!”费尔南多急促地低声说,“但如果你不这么告诉他,卡斯提尔永远都不会出去!”

罗曼努尔再次走到屋子的另一端,俯下身子对着墙壁的缝隙悄悄说了几句话。在卡斯提尔激烈的反问后,他又以极其耐心和冷静的态度重复了一遍自己刚刚说过的话。

“砰”的一声,纹饰着家族纹章,由橡木精心雕刻而成的木门被一脚踹开,脆弱的木栓在巨力的冲击下毫无阻碍地断裂。怒气腾腾的卡斯提尔提着长剑一步就迈了出来,几乎要撞到领头的农民的鼻尖上。

领头的农民被这摄人的阵势吓得连退了好几步,卡斯提尔则不依不饶地步步紧逼,一直重新退到愤怒的人群中,领头的农民仿佛才突然回过神来,脸色重又变得狰狞起来。

“滚蛋!”卡斯提尔咆哮道。

“一位领主不应该用暴政对待他的臣民!”领头的农民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卡斯提尔的眼睛,“在土地连年歉收,人民受饥挨饿的情况下,一名领主有义务降低税金,因为他的权利并非来自于血统或刀剑,而是由圣母默西亚赋予,而圣母默西亚说过:‘保护诸界的凡人,犹如保护你最亲密的兄弟’。所以你必须为了我们的生存着想,须知,生生不息的平民乃是领地繁荣的基础.....”

“放屁!”卡斯提尔再度咆哮道,“老子的领地是靠祖上一刀一剑拼出来的,不是什么狗屁圣母突然显灵赐予的,把你们这套蠢话用到别的地方去!还有,告诉教堂里的那个老家伙,他要是再敢把这种傻话教给我的臣民,我就亲自过去剁掉他的脑袋!”

屋子里的罗曼努尔和费尔南多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屋子外嘈杂的现场霎时间变得鸦雀无声。转瞬间,农民们愤怒的脸上又增添了几种新的感情:听到不可理解之事的惊恐,和被深深冒犯之后的震惊。

“这是亵渎!”领头的农民的整个面孔都扭曲起来,“你不配做我们的领主!这就是为什么这片领地如此蛮荒如此落后,我们在贫穷和愚昧中生活......这是对不信者降下的惩罚,是亵渎的代价,是圣母默西亚所能给予我们最恶毒的诅咒!”

“放屁!”卡斯提尔大吼,“看看你们身上的衣服!你们穿的比一些他妈的贵族都要好!如果我真的如你们所说是一个不信者,那我现在就应该把你们全部吊死!在一年之间你们冲击了四次我的宅邸,告诉我,还有哪个领主能忍受这样的暴行?”

他像只狮子一样扑到领头的农民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然后把他粗野地撕扯到庭院的角落。在那里,他能够看到蜿蜒的群山,以及在最高的山峰上,一座庄严华丽的城堡正伫立在日光中。

“你看到那座城堡了吗?”卡斯提尔恶狠狠地说,“那是努尼奥公爵的住处。再转转你那傲慢的脑袋,看看你的领主住着什么样的房子。”

他伸手拍下领头农民的帽子,然后撕扯着他的头发,在哀叫声中把他的脸顶到墙上,再把手边的长剑放到他的颈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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