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局中之变(上)21(2 / 2)

“那也只能到八千了。”男人面容紧绷,目光冷硬,“我给老安你面子,你也须给我面子;我让一步,老安你,最好也还是给我退上一步得好。”

“好啊,这块大石,还是够硬。”耶律安脸上挂笑,不再言语。

“来呀,带人上来。”

斡里剌押着一位被打断了右腿的乌衣汉子走入帐内。

“审完了,没用了。”大石林牙说着卸下腰间的佩刀,将其递到耶律安的手上,“此贼,听凭你处置。”

臃肿的男人拔刀回身,脸上的浅笑凝在嘴角,双目中杀气满盈。

他攥紧刀柄,横扫手中利刃——

血流如注,人头似马球般飞入半空,无头尸身倒地而亡。

“收拾干净,开宴。”耶律大石长舒了一口气,轻声说道。

……

此事搅得众人皆不乐,宴席上各怀心事,便在场面上各自敷衍。本来经过榆柳林子猎鹅之后,还需至鸭子河泺入水捕鱼,再开头鱼宴。而经此一遭,为不使横生枝节,余下的行程被消免,浩荡的人海长列就此折返,直奔咸湖——毕竟前面的皆为辅食,湖旁的部族大会,才是主菜。

天母之泪,染咸湖水,只是神话传说中的说辞。远古时地动山崩,黑狼山北麓断裂,生出一个狭长的凹陷地带,天长日久而成湖泊。水中矿物淤积,盐类沉淀,乃称咸湖。湖中之水经日光暴晒析出盐质,色白味正,杂质极少,因而远销暮北、易禹等周边邻国邻族。因湖中盐度极高,水中无鱼,春夏之交,多生一种颜色赤红的藻类植物,日光一照,便如血水染成。可汗与权贵们在狼神节时聚集于此,通常会以湖水洗涤猎物,以湖中所产之盐佐食鹿肉,称之为,“割鹿浴血,舐盐论道”。

天色微明,这一日的咸湖旁,侍从们正排陈着诸位部族头领的位子——与黑狼山下的布局大同小异,只是间隔更近,坐于其中的众人可听可谈,是个议事之地的模样。

与之同时的另一处,韩廷明手扶剑柄,远远看着囚车中的一个年轻人的身影——看来,此人选了后一条路。

正午将至,弘力瘫坐在囚车中,透过木栏的缝隙看向列坐于不远处的部族头领们。众人交谈的话音顺着风向,飞进他的耳朵里。

泛着盐味的湖泊岸边,可汗与各部头领所坐的位置与在黑狼山下一般无二。

“这几日,诸位相处,不说推心置腹,倒也算相安无事。”坐于南面上首第一位的耶律大石开言说道,“时移世易,若说往日仇怨,吾部与老安可说结得最深,而如今,我二人却能相对着饮马奶酒了。”

此一番话虽是场面上的敬词,却讲得宽明得体,众人虽表情肃穆,心中却都生出几分舒暖之意。

“多年战事,各部损耗,不知多少人命喂了狼神。近几年不再打了,诸位,想必都过得更安稳了。”

众人附和,点头称是,等着之后的正题。

“最北方的金石族,为我渊人输纳猎鹰、鱼鲜,是自圣主建国时的旧俗。”耶律大石语音低沉,“然而,近些时日,边境的地界儿事端不断,此族总是寻了诸般托词,将猎鹰或鱼货,减质缺量。”他说着看向手边羊皮封面的账薄,“诸位桌上皆放了一份,都仔细瞧瞧。数目做不了假。”

“大石你可直接讲,明年诸部,分不到了,对么?”耶律安看过了账薄,望向对面的人低声说道,“直接讲吧。”

“瓜分鱼货鹰隼,本身乃微末小事。老安你,端的不会装糊涂啊。”

渊央城东门城郊,名叫萧霍的步卒侧身观瞧,五官深邃、两鬓微霜的地方军首领正为各部的随行兵卒分发剔过骨头的烧鹿肉。

“这位地方军的首领,黑狼山下不肯入座,榆柳林外只是冷眼观瞧,现今全都去了咸湖,他却来与我们这些下等兵卒混在一起。着实是个怪人。”

“这鹿肉你适才吃了么?”

“冲到人海前去抢了几片,味道不赖,总算是尝到权贵们吃的东西了。”

“这便很好么,为何要想那么多?”

“是啊。我帮你去抢上几片吧……”

萧霍看着身旁的一位战友挤着人潮向前走去,默默绕过了此刻的人海。而后,并排站在一位地方军的随行兵卒身旁,悄悄将一颗黄金粒子交到此人手里,低声开言:

“对你们首领讲,我知他的烫痕在脖颈。金面重现,有人想要见他。一刻时后,渊央茶楼,吃杯茶。”

咸湖旁,部族头领们面色阴沉。

“……猎鹰鱼鲜的事、马扩暗桩的事、榆柳林中的事,都是前菜。北边在动,南朝也在动,压不住的散族残党们,伺机而动。吾等渊人部族,不可再自相争斗下去了。”耶律大石的话音自带一番笼盖四野的气魄,他说着翻开面前桌上的卷轴,“此卷诸位的桌上皆有一份,签下各自的氏与名,吾等,五年内便莫再互动干戈。至于由割据趋向一统,鄙人晓得此刻难以强求,绝非一朝一夕可成。”

哈尔沁、和勒博、耶律安,各自展开眼前的羊皮卷轴。

坐在高位上的耶律廷禧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心中祈盼着这场咸湖旁的议事会,可以快些终结。

渊央茶楼,二层内间。

“老东西,人来了,我还要抓紧回去。”

萧霍说着移步而出。茶楼内间里,满面沧桑的老人看向两鬓微霜的地方军首领。

“认不出了么?我的烫痕,在胸口。”老人低头轻呷暗红色的茶汤,“现下正到古稀之年。”

“你,不,您是,萧兀纳?”

“猜得不错。”老人说着抬起头,“在邻国时,名字叫做那吾尔,常扮成个异族的老糊涂。坐下来吧。”

地方军的首领由对面坐下,看向这位眼中透着狡黠之光的古稀老人。

“当年被贬,不久后便踪迹皆无。许多人都传言您早已离世。”五官深邃的男人说着为面前的老人续了茶汤,“阁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如今,如今的可汗,还是那位耶律廷禧。”

“听说了。”老人轻搔脑后的发根,而后望向窗外的人海,“时移世易,而如今的局面,倒还算不赖。”

“听说是耶律大石扶持,那位小可汗,近年来没那么多胡作非为的事了。”

“是么?那也好啊。”老人低头饮茶,轻声叹气,“我,曾为重臣,人面烫痕的这一层身份,只有同道知晓。”

“您,要问何事?”

“地方军,是该活动活动筋骨了吧。”

本来就未入过草原腹地的战局,签下这东西,对吐律於部更是个利好之选。哈尔沁心中默默思量,抬眼看向别部的头领。

话已讲到这个份儿上,老安还会不为所动么?既已结党,便随此人共进退吧。和勒博端起杯子,慢啜乳白色的马奶酒。

老大石为何不提那暗桩的事,等那人亲手除掉吐律於部的那位水濑子,局面应该会不一样吧。朵妹说此人的弟弟曾在林中与旁人合力救过她……可眼下,实在是管不了那么多了,事成后直接将那个南朝暗桩斩草除根切割干净……先拖一拖,只能拖一拖了——

“先吃肉吃酒,腹内空虚,脑子也跟着不好使了,”耶律安声粗气壮地高声开言,“我需好好考虑考虑。”

几个人各怀肚肠,吃起湖盐腌过的鹿肉,喝起金杯中的酥油茶或马奶酒。

敞窗中透进的日光映照着老人头上的髡发,光秃的脑袋散出光芒。

“阁下有所不知。数年前,金面与短刀,这两件圣物重现草原,我等因此皆需遵圣主遗命:各地驻军,不许残害人命,不许劫掠平民,救护弱者之人为友,趋势欺软之人为敌。以其力,善待渊国各州百姓。”

“圣主的这个遗命,阁下在力行么?如今的世道,会有阻碍否?”

“自然要去干。近几年战事不多,力之所及,诸地百姓们倒还算平安无事。至于似水患旱灾这等天祸,也难以尽济,地方军粮食有数,有时也只能看着许多人命喂了狼神。”

“如若将来,有异族人,欺压我渊族平民,又如何?”

“您的意思,在下明白。”两鬓微白的男人低声慢道,“如今大石林牙种种筹谋,皆为抵抗外族而备。但,于百姓而言,其种族之别异于权贵——吃饭、穿衣、住不漏风的毡帐,便足够了。诸地各族混杂,渊族人、南原人、党项人、金石族人,皆为人。众多人,不想再起战事。”

……

酒过数巡,肉食见底,几人的脸上皆泛起潮红。耶律安抬起头,声音中带着醉意:

“大石啊,你这人啊,不太讲究。那两个细作的事,怎么一直不提啊?今日此事,你必要给我个交代。我心中一乐,说不定当场就签了这止战盟约了。”

“对不住了。我部的人,归还于我,条件你开。”耶律大石低声说道,“马扩的人,送你人情,随意处置。”

“就这么简单?”

“你还想要如何啊?我大石是要办大事的,”中年男人说着,轻呷了一口马奶酒,“如这般微末人物,不足道,也不值得我多去费心。”

“好,那就将那马扩的暗桩带于此处,我还要,问一问。”

“在你手里没审过么?行,那就依你老安吧。”

“你我二人,皆为百姓。”地方军首领低声慢道,“只是阁下,头脑中还是权贵们的想法。”

“并非如此。手中执刀,不为屠人,而为自护。战事将起,地方军,该动了。”

“好。拿那两件圣物来,金面和短刀,只要它们选中了的阁下,我等,便听您的号令。”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