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生的贵人28(1 / 2)

穿过人造小溪上的石桥,脚下枯黄的落叶愈发密集,植物独有的清香气味迎面而来,远坂明一路忐忑地跟在大川健身后,不知不觉已经被他带到了有着‘东大园林’之称的育德园深处。

育德园的中央是一座名为‘心字池’的湖泊,心字池一带呈丘陵地形,这边栽种着许多赏心悦目的花草树木,亦是学生情侣幽会的圣地。

远坂明打量着大川健稍显佝偻的背影,完全琢磨不透他老人家把自己带到这边的用意。

在林间的分岔小道上,大川健停下了脚。

“七海,来浇花啊?”

循着大川健的声音,远坂明注意到他身前有着蓬乱卷发的女生。

那头卷发相当惹眼,远坂明看到的第一时间,脑子里冒出来的东西是泡面。泡面头女生穿着一身大地色系的背带裤和毛衣,脚上墨绿色的雨靴沾满了新鲜的泥土,这身打扮给人的感觉像是农场里挤牛奶的小妹。

比那头抢眼泡面发型更让人在意的,是她脸上那一双瘀黑发紫的卧蚕,如果是娇嫩的粉色,本该会是一双非常漂亮的卧蚕。

眼前这个名为七海的女生,脸上的黑眼圈很重,呆滞的黑色瞳眸尽显疲态,脸蛋与嘴唇不见丝毫血色,整个人看起来病怏怏的。

“要下雨了,来施点肥。”是一把相当温柔的声音,与声音的主人给人的第一印象构成了强烈反差。

与远坂明对视的瞬间,七海迅速垂下脸庞错开了目光。

“啊诺……我先回去了,要下雨了,大川先生,你们也早些回去吧。”

话音落下,七海捏着衣摆,小心翼翼地从远坂身边走了过去,远坂不禁回头多看了两眼,有些好奇道:“大川教授,她是你的熟人吗?”

“算是吧,七海在这里开了一片花田。”

大川健继续领着远坂明往前走,片刻后穿过一片灌木,眼前七彩斑斓的花海撞进了远坂明的眼帘。

花香如海浪般一阵一阵扑面而来,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花朵一看就是被人精心照料过的,远坂明愣在原地面对这片一眼望不到底的花海,铺天盖地涌来的芬芳将他的身体彻底淹没。

远坂明感到难以置信,实在很难把眼前这片绚烂的景色,跟刚才那个灰姑娘般的女生联系到一起。

大川健笑了起来,“很不可思议吧,毫不起眼的女生,亲手栽种出了这道赏心悦目的风景。”

回过神来的远坂明点了点头,不禁感慨:“人不可貌相啊。”

大川健继续往前走,远坂明跟着他的脚步穿越斑斓的花海,终于来到了一片同样让远坂明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前。

大川健蹲下了身来,在一株宽叶植物前徒手刨出一个小坑后,忽然拿起夹于腋下的教本,在远坂明惊愕的目光下,一页接着一页撕了出来。

“大川教授,您这是……”远坂明面露不解。

“远坂,你不是说这教本误人子弟么?”大川健回过头,露出和蔼的笑容,“这种误人子弟的教本,就该拿来堆肥。”

远坂明一时语塞,又觉得他说的有点道理。

“远坂,别站着了,快下雨了,搭把手。”

“好。”远坂明反应过来,马上学着大川健那样蹲下身去,“我该怎么做?”

“像这样。”随着一阵嘶啦嘶啦的声音,大川健手里的一页教本先是被撕成纸条,又一点一点被撕成细小的碎纸。

撕好的碎纸被铺在了小土坑里,被大川健布满褶皱的双手重新埋好压实,看了一遍示范之后,远坂明也有样学样地照做一遍。

两人非常默契地埋头干了起来,不知不觉间,大川健拿来的教本被彻底撕成了碎纸,铺在了这些植物周围当肥料。

远坂明拍了拍手掌上的泥土,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疑惑道:“大川教授,这些碎纸真的能当肥料吗?不会糟蹋这些植物吧?”

“纸本就是用植物纤维做的,制作过程中大量的强碱漂染让纸张富含钾元素,把碎纸埋在土里经过微生物反应,就会分解成碳、钾、氮这些对植物生长至关重要的无机物,如果在这些碎纸上喷一层用水稀释过的薄荷精油,或者用稀释过的薄荷精油水泡一泡,还能达到驱虫的效果。”

“原来如此,长见识了。”远坂明笑了笑,顺势奉承一句,“大川教授真不愧是植物专家。”

“专家谈不上,我只是从小喜欢植物罢了。”大川健眼眸变得深邃起来,似乎陷入了回忆,“小时候我总喜欢带着植物图鉴到森林里,对着图鉴挨个去识别森林里的植物,一待便是一整天。”

远坂明沉默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打断了大川健的回忆,试探着问道;“大川教授,您把我带到这里,除了撕教本宣泄情绪之外,应该有话想说吧?”

在来之前,远坂明已经做好了被大川健秋后算账的觉悟,他只希望对方来个痛快的,不要以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折磨他。

“远坂啊,你能理解我的苦衷吧?”大川健语重心长起来。

远坂明愣了愣,一时没搞懂对方在说什么。

“年轻的时候,我曾效仿过鲁迅,没有什么话是我不敢说的,只要我认为是对的,就一定会说,正如陈独秀先生所言:世界文明有两大发源地,研究室与监狱。年轻时我也曾立志出了研究室就进监狱,那个时候哪怕有权势滔天的大人物来堵我的嘴,我也毫不畏惧,用语言、用文章、用行动,竭力争取公道。”

大川健的眼神愈发深沉,坠入回忆的泥潭,“直至我遇到了我的夫人,我们有了孩子,我感受到了身为丈夫与父亲的重担,作为一家之主,我得照顾好他们,因此我有了一些顾忌,有些话便不再像以前那般敢说了,慢慢地,我就变得什么都不敢说了,从此也没再搅和在政治里,就这样日渐成为一心守着家人、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的庸碌老头。”

“远坂,你能理解我的苦衷吧?”大川健再次问道。

远坂明这才恍然意识到,大川教授是在讲自己明明知道真正的汉字起源,却仍要明知故犯在讲谈会上照本宣科这事。

“我不理解。”

远坂明的眼神一下子变了,犀利的目光直刺大川健那张堆满褶皱与老人斑的脸庞,顿了顿,情绪愈发激昂道:

“也许未来有一天我也会成家立业、有所牵绊,但至少在我这个血气方刚的年纪,我不能理解这种行为,有些事情,有些错误,如果连血气方刚的青年人都能视若无睹,不敢站出来为正确的事情发声,难以想象,那究竟会是一个多么黑暗多么令人绝望的社会。”

大川健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随即点了点头,“很好,这便是我欣赏你的地方,年轻人就该是这个样子。”

“大川教授,学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今天撕掉这些误人子弟的教本固然解气,但这些被杜撰的知识一旦通过教育传播开来,在人们心中形成的错误观念,将成为笼罩大和民族数百年的谎言与虚伪,一旦这种谎言变得习以为常,一旦这种虚伪变得根深蒂固,就会成为我们国家与民族难以撕下的阴暗面。”

远坂明故意长叹了一口气,作出悲痛的表情,“一个民族竟然需要杜撰历史来满足虚荣,作为大和民族的子孙,这令我无比羞愧与痛心。”

沉默,又是长久的沉默,场间的氛围一度变得诡异起来。

远坂明有些心虚地打量着僵住表情的大川健,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自己表演得太过了,令对方无话可说。

大川健回过神来,突然老泪纵横地握住远坂明的双手,从对方那双布满褶皱的手传来的颤抖,远坂明感受到了大川健此刻内心的激动。

“字字珠玑……一针见血啊!!”

感慨过后,大川健的眼神忽然变得坚毅,像是作出了什么决定。

“远坂,你说得对,教育界的错误,必须有人站出来纠正。”

远坂明猛地想起,二十九年后,在他的印象里,眼前这位德高望重的文学大师,他大半生都在致力于向无知的霓虹民众传播历史的真相,他年轻时也多次响应左翼运动,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与行动遏制军国主义在这片土地上复辟。

因此,他被许多政客视为眼中钉,被极右翼人士打上‘叛国贼’的烙印,他在文学界的地位虽高,晚年却过得并不好。

在历史的洪流前,大川健多次挺身而出,他不仅是思想上的巨人,更是行动上的巨人,远坂明也意识到刚才说的话太重了,当即深鞠一躬。

“方才在讲谈会上学生太过张狂,顶撞了您,伤了咱们师生情谊,大川教授,学生现在郑重向您道歉,希望您别往心里去。”

“无妨,你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大川健扶起了远坂明的背杆,“远坂,你能辨明是非,敢于为心中认为正确的事情发声,能有你这样有骨气的学生,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怪你。远坂,你要记住你今天的这份骨气,今后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不要轻易弯下你的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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