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孤注一掷（上）（1 / 1）

韩山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他感到头脑眩晕、四肢酸痛，想要起身，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使不上力，反而因为试图用力而让他气喘吁吁，心脏一阵狂跳。他只得重新躺下，每天无数次涌现在脑海的画面再度袭来，心中的痛楚令他几近窒息。为了甩开盘桓不去回忆，他拼命地用双手抓住医院的门牌石将自己支撑起来，这自然又引起心脏的一阵剧烈跳动，他喘了好一阵子才摇摇晃晃地走上大门一侧的人行道。

尽管脑科医院是专科医院，但设置在医院大门口的急诊部却并不仅限于脑科。每日救护车穿梭往来，回转闪烁的蓝色警报灯让人心情沮丧；病人的家属和前来探视的亲友出出进进，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焦虑。不过，天塌下来也得吃饭，这是这个民族的沉着和坚韧。有人的地方就有让人吃饭的去处。与全国几乎所有的医院一样，脑科医院的四周同样是大大小小的餐饮店环伺。在通宵守护病人之后，家属们支撑着疲惫的身躯来吃早餐；在看望了病人及其家属之后，亲友们心事重重地来吃午餐；在白色的床单上拉盖住似乎依然昏睡的脸庞之后，泪眼婆娑的人们伤心欲绝地来吃晚餐。急诊部外的餐饮店啊，一日三餐看尽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这些大排档等级的餐饮店原本入不了韩山的法眼，如今却是他酒醒后的必到之处。无论是酒醒后的饥饿还是内急，都会驱使他迈着蹒跚的步伐前往附近的餐饮店，至于前往哪一家就餐或是如厕，则完全取决于他当时的体力能够支撑他走出多远的距离。他的饮食不受限于一日三餐：有时一日一餐，有时两日一餐；进餐的时间也不限于常规：有时是深夜，有时是凌晨，一切皆有可能。

此前的韩山出入于顶级酒楼的豪华包间，他所交往的是珠光宝气的商界名流，他所享用的是“玉盘珍馐值万钱”的精美菜肴，他所签署的是动辄数百亿的贷款合同。然而，如今的他不再高朋满座，不再高谈阔论，不再高不可攀，而是形只影单、茕茕孑立、俯身于油腻的塑料餐桌与贩夫走卒为伍。除了粗粝的饭菜之外，韩山照例会叫上一瓶五十六度的红星二锅头。此前的他一度热衷于数千元甚至上万元一瓶的洋酒，如今却感叹何以解忧，惟有红星二锅头。等到饭菜下肚，一瓶酒也就所剩无几，此时的韩山或是还能扶着墙走回他所下榻的医院门牌石，或是已经烂醉在餐饮店的塑料凳上。他的遭遇和作息习惯早已传遍坊间，就连五十六度的红星二锅头也为周边餐饮店所必备。各家餐饮店都会在他拿到那瓶酒之前要求先行付款，而每当他烂醉店中，各家的服务员也都细心地将手机锁进他的西服内袋，然后熟门熟路地将他架回到医院的门牌石边。韩山因此每次都能在他所熟悉的地方醒来。

不过，这一次醒来时，韩山却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这里仿佛是一间火车上的卧铺包厢，但他并未感受到列车运行时的震颤。落地窗上的调光玻璃透入柔和的阳光，他依然穿着那套昂贵但已遍布污渍和呕吐残迹的西服套装，身上盖着一条裹着雪白被套的毛毯。他挣扎着坐起来，看到床沿下摆放着一双旅行拖鞋，拖鞋旁是他那双犹如落难公子一般蓬头垢面的名牌皮鞋，数月来从未脱下的袜子直挺挺地躺在皮鞋的一侧，似乎正在诉说着一路的艰辛。

韩山努力回想此前发生了什么，却只记得自己在傍晚时分离开医院的门牌石。他无疑是走进了一家餐饮店，而当他心无旁骛地喝着闷酒时，餐桌的斜对面突然多出一个人。韩山知道如今的自己仅凭数月没有洗澡的一身气味，就足以让任何想要和他搭讪的人逃之夭夭。然而，斜对面的这个人似乎并未注意到他的肮脏和潦倒，而是一边吃一边和他聊天。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既厌烦对方的打扰，又渴望这份打扰能够持续下去，好让他从近乎令他溺毙的痛苦中探出头来、吸上一口气。韩山完全不记得他们聊了什么，只记得漫长的尬聊似乎让对方兴致盎然。他面前的餐桌上多出了一些菜，酒杯也随时被人斟满。近乎休眠的消化系统轰然启动，他无数次地跑去卫生间，每一次返回餐桌时都觉得轻松了一分。那人似乎一直在等着他，直至他酩酊大醉。

韩山呆坐了一会儿，看到对面床铺的雪白床单上印着东方脑科医院的字样。他起身开门走出房间，右侧的门内看起来是一间厨房，对面是卫生间。他走向左侧的玻璃门，感应门自动开启。他置身于一个走廊，对面是一排雾化玻璃，玻璃上印着脑科医院实验室、脑科医院实验室、脑科医院实验室……。这行字的一端通向一个落地玻璃窗，他顺着走廊往另一端走，看到在一个巨大的长方形会议桌边，一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男子正在阅读一叠厚厚的资料。那人听见动静，扭头看向他，韩山认出正是昨晚一同吃饭的人。

“哈，您醒了。”那人和颜悦色地轻声说道。

“我……抱歉！我一定是喝多了。谢谢您的照顾！我通常……”韩山意识到一句“我通常是住在医院的门牌石边”正准备脱口而出，他赶紧闭嘴，将这句话死死地咬在嘴里。

“这里是东方医科大学脑科医院的实验室。我昨晚加班，在附近的餐饮店吃饭时遇到您，我俩聊了会儿天，后来看您喝得有点儿高，又不知道您住在哪儿，所以，就擅自把您扶到这里了。”那人笑嘻嘻地解释着，白皙的脸上突然现出一道红晕。

“哦……，是这样啊。我好像有点印象……，谢谢啊！”数月的不与人交往和酗酒让韩山有些迟钝和口吃。

“您要不要喝杯茶，或是咖啡？现在已经是中午啦，您还没吃早饭呢。”

“哦，……。”韩山闻到了自己嘴里一股酸臭，不好意思地闭上了嘴。

“要不，您先洗漱一下！干脆洗个澡吧。”那人不等他有所回应，便领着他重新穿过走廊，走回先前韩山迟疑地迈出的玻璃门，走进一个门上有着烟斗标志的卫生间，内设的淋浴房内瞬间亮起了感应灯，盥洗台下正在打盹的扫地机器人警觉地“吱”了一声。

“这里是盥洗用品和毛巾，这里是换洗的衣服，不过，我这里只有病号服，哈哈……。这里是剪刀、剃须刀和一把剃头推子，呃……，只是放在这儿，看您是否需要用到。啊，您请自便，有事儿就叫我。”那人似乎已经习惯于韩山的木讷，看他没有回应便悄然离去。

韩山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发了一会儿呆，开始打量四周，突然在镜中看到一个陌生的老人正在注视着自己。老人蓬头垢面、目光浑浊、脸色蜡黄、两腮凹陷，枯干的头发打着结儿摆出四散奔逃的模样，几缕看似成功出逃的头发招摇过市地在头顶摇曳，另有几股小分队下行受阻后与花白的胡须鏖战得难分难舍。韩山愣愣地站在镜前，想起自己一度被吹捧为全国最年轻的银行副行长，而如今刚过四十岁，却已是须发皆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