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石其祖家法丧贱命,玉云举取妻童养媳11(2 / 2)

东家骂我不要脸。

腊月里长工腊月天,

东家做粑忙过年。

四两猪肉八个粑,

打发我长工好回家。

我入你妈妈,

今年帮着死人家!

这一下子可就捅了纰漏了,东家找石其祖舅父,舅父那边来人追查,对石家族长与族里几个德高望重的人说:“这叫什么话,哪有介绍外甥做长工,他却偷了东家的东西的道理,你这族里的风气不都叫他给败坏光了。这是一定要抓着沉塘的。”这边族里几个慈善的人便求情说:“人家没有烧锅的,还有个儿子未成年,家里实在穷得过不去,才这样干出没脸面的事来,只要他肯认错,还了人家东西,再杖他几十族法,以正族规,好叫他日后改邪归正便是了。”族长听着觉得有理,便聚集族人到祠堂里开会,执行家法,责令打他四十族棍,并问:“谁来执行?”却没人来执行。一则都是族里人,于情面难过,二则看他可怜见的,也不忍心。这时族里一年青小伙子,叫石其光,长得虽不虎背熊腰,但英俊潇洒,中等身材,十分的矫健清秀,他上来说:“族长,我来执行吧!”族长便点头说:“好!就你来!”叫下人递过族杖,是一根鸡毛掸子。族长原只想点到为止,便给石其光递了个眼色,让他做出样子给舅家人看,无非是吓吓他,让他以后不要再干这样丢人的事。石其光会意,于是假打。玉云举则没明白过来,就冲过去真拉。

这时,石其余回来了,他问明了原由,说:“人家好心好意收留你做长工,你却鬼头贼脚,爱小,眼皮子浅,偷人家这点不值钱的破烂回来,丢了我们姓张的脸,祸及祖先,连张氏祠堂里的祖宗也没脸了,要狠狠地打。还是我来打吧。”族长也给石其余递了眼色,谁知石其余理会错了,以为是叫他往死里打,抓起扁担索狠狠抽打起来,他又是年青气壮,又是平素里就瞧不起这穷鬼的人,便抡圆了膀子,狠劲打下去,实打实着,卟卟只响,打了二十几下,被打者鬼哭狼嚎地便晕过去了。众人将他抬回家,放到床上。谁知这一打,一吓,石其祖竟生病了。一天,来了对唱门歌的,是一对中年夫妇,他们挨家挨户倚在门边唱门歌,一边敲着小鼓、小铜锣。只听他们唱道:“来是一捧火,去是一堆灰,绫罗包穷骨,到老讨饭胚。”唱的原来是艺人自叹歌。石其祖听了,好生伤心,自言自语地说:“讨饭胚,讨饭胚,唱得好,俺就是讨饭胚。”于是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石其祖伤病越来越严重,加上没有女人照顾,饱一餐饿一顿,没过多久,便死了。只留下未成年儿子——石修你,尚且寄养在圩里宋家妹妹家,艰难度日。族里为了不失去石其祖的名誉,便对他编了一个故事:说是他父亲一次划着小船去西湖芦苇荡打鱼,远远地便见前方岸边有一盘黑的东西,中间还有一根黑柱子直耸到天上去了,他父亲好奇地驱船近前一看,原来是一条千年巨蟒盘在那里,他父亲顿时吓得三魂尽飞,六魄皆失,没命地划船逃回家去了,一年后就死了。

也有人说石修你父亲挑了一棵雷霹下的枫树枝到家准备做犁,没想到几十米的距离,到家就大口吐血,一年即亡,都说这棵古枫树是神树,已经成精,从此再没有人敢动它一枝一叶。除非是秋后落下的枫叶,人们扫回去烧锅,这枫树桩所在的山后来分产到户成了玉忠道家的自留山,玉忠道家也从来不敢对它施以斧斤。

一天,石兴邦来到官山头玉云举家,说:“玉云举,当年我们参加新四军打鬼子,但是后来鬼子好容易投降了,新四军北上却将我们给丢下了,结果组织又叛变了,交出了党员名单,我们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被迫自首了,你说冤不冤。”

玉云举点着用竹根制成的旱烟管,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说:“冤枉,也不冤枉,你看,日本鬼子是赶出中国了,但是战还在打,我们要是还在军队上,说不定早成了炮灰了。”

石兴邦说:“话可不能这样讲,如今我看形势,国民党败局已成定势,所谓后败如山倒。咱们现在要是在军队,说不定能立功名,成富贵,将来也好博得个封妻荫子。”

玉云举笑道:“中国人打中国人,有什么意思,纵然博得个功名富贵,也没劲。”

石兴邦说:“我反正铁定了心要去参军了,我这是二次革命!呵呵。我本想拉着你一道去哩,你却这样讲。石普根也不想去,还有石文义,都不想去,一心只想着找烧锅的。”

玉云举说:“我也一心只想着找烧锅的,所以我也是不可能去二次革命了。”

石兴邦说:“你这样在家里做个小老百姓,能讨到什么好烧锅的?不如赌一把,参军去,要是立功了,当官了,到时候什么样烧锅的讨不到?”

玉云举说:“我都三十六岁了,比你整整大十五岁,都不是一代人了,怎么能跟你一样去混。”

石兴邦说:“好吧,我就一个人去参军,我就不信,我不能混出个名堂来。”说完,石兴邦转身就走了。

果然,第二天,石兴邦就辞别石其余夫妇,参军去了。那时当兵很容易,石兴邦怕做农活,就去了,去了就收了。不像后来当兵,要托人找关系开后门,十分不易。

石兴邦在旧社会读过私塾,长得又青丝,是个有名的美男子,不像后来老了,长了一脸的络腮胡子。石兴邦参军后,被池州专区区长王辉一眼看中,让他给自己当通讯员,给石兴邦佩了把手枪。石兴邦捎了封信回来,石其余夫妇见了信,都高兴得不行,逢人就夸自己儿子有出息,将来一定能当大官。玉云堂对玉云举说:“二弟,你是不是后悔没跟石兴邦一道去参军。”王应说:“鬼才后悔,不过是个通讯员罢了,有什么了不起,说白了就是个佣人,秘书。我不识字,我要是识字……石兴邦为人一向懒惰,好吃懒做,他是为了逃避繁重的农活才去当兵吃粮的,我又不像他,我不怕吃苦。”玉云堂说:“你讲得也对。你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找烧锅的,不然真的要成寡汉头子了。”玉云举说:“这事不用你着急,我正四处打听着哩。”

这时正是1948年。石其余写信将石兴邦从部队上叫回来,要给他娶烧锅的。同一年,石兴邦在石其余的父母之命下与冬梅你结婚,石兴邦属蛇,今年二十一虚岁。石兴邦不要第一个老婆冬梅你,因为冬梅你一手是栽子。结婚后,石兴邦就跑了,在池州专区区长王辉面前当通讯员,不回家。据说石兴邦父亲石其余想生儿子,就爬灰媳妇冬梅你。

且说冲石村上山村石普根也是1948年娶了个烧锅的。

玉云举家里穷,丁兰花在世时抓得不紧,玉云举成家自然就迟了,玉云举又老实巴交,因此玉云举结婚尤其迟。而此前不久,丁兰花已经去世。眼见着侄儿玉福喜都快结婚了,玉云举急了起来,成天哼唱着《寡汉歌》:

正月里是新年,

家家都团圆。

寡汉头子四十多,

混混又一年。

十五看龙灯,

板龙遍地滚,

人家看灯笑呵呵,

寡汉头子来看人。

看人看哪个,

单对奶姆睃,

人家老婆看不饱,

越看越难过。

进门一盏灯,

出门一把锁,

人家灶热床也热,

寡汉头子就一个。

揭开锅盖看,

铁锅锈半边,

寡汉头子煮锅饭,

锅巴黄半边。

打开碗橱门,

一碗山芋藻,

三口两口吃餐饭,

一人吃着全家饱。

灶门口扒一扒,

爬出个大蛤蟆,

蛤蟆对我哈口气,

吓得我肉一麻。

掀开破棉絮,

破絮冷丝丝,

蒙到头上蒙不到脚,

越困越有气。

都讲寡汉好,

我讲寡汉坏,

人家坟头有酒菜,

寡汉头子死着没人埋。

奶姆,铜陵方言,指妇女。山芋藻,指山芋叶杆。

日本鬼子被赶走后,国民党在这里恢复了统治。玉云举盼着日子会好起来,又想到自己已经三十几岁了还打着光棍,便四处打听谁家女儿没有嫁人。打听来,打听去,终于听说山里有一个国民党军官家里有一个童养媳,又听说国民党军官获悉,共产党胜利已成定局,在长江以北打了三次大战役,解放了北方,国民党已龟缩在长江以南,并且准备向台湾逃跑。这位军官便要变卖家产,打算连童养媳、佣人一并卖了,好方便向台湾逃跑。玉云举便托人去联系,打算将军官家里那位童养媳买来给自己做媳妇。

直到解放战争后期,1948年下半年,玉云举才花了家里所有积蓄,足足一篮子洋钱,应当是法币、伪币、铜钱之类,从一个国民党军官家里买了一个童养媳做老婆,这一年玉云举已经36岁了。玉云举终于给自己办完了终身大事,了却了一桩心事。

当时全国解放前夕,国民党军兵败如山倒,南京国民政府摇摇欲坠,蒋介石已经逃到台湾,江南的国民党军官都准备着往台湾跑,他们乘船沿顺安河从坝埂头进入长江,再转乘轮船逃往台湾。山里有个国民党军官家里有个童养媳,又瘦小又黑,国民党军官不喜欢,就卖给了玉云举成了他的老婆。她本也姓玉,叫玉菊花,嫁过来后,她自己将姓改成汪,叫汪菊花,那时改姓名很容易,不像后来找公安局,手续繁杂。

汪菊花原是山里汪北人,与胡城(铁壶)不远。原姓玉,原是庐江或是枞阳逃荒来的,家里人口多,除了汪菊花,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另有一个哥哥,四个人。汪菊花父亲死了,后来汪菊花妈妈又找了一个继夫,继夫和汪菊花妈妈生了两个弟弟。家里人口太多,又太穷,就将汪菊花卖给了山里一户大户人家做童养媳,离她家没有多远。那家人原打算留着汪菊花做媳妇,但是这家少爷是个不安分守己的人,就跑到国民党里面去了,不要汪菊花做老婆。就将汪菊花卖给了玉云举做烧锅的。到底花了多少洋钱,玉云举死也不讲,碰到有时开玩笑时,玉云举说:“花了一篮子洋钱。”不过是个夸张的说法。据玉忠道后来推测,大概不过花了十几个大洋,就这十几个大洋,也还是家里的积蓄加上外头借的一起,才凑足的。

刚来玉家时,汪菊花看上去还是个黄毛丫头,怕死人的,多说童养媳可怜,主人家不把她当人,痨得(饿得)不像人,又瘦又黑,主人又不给吃,又让她做重活。

青山县人称童养媳为“待年媳”、“养媳妇”,就是由男方家养育女婴、幼女,待到成年后与男方正式结婚。童养媳在清代几乎成为普遍的现象。在青山县,童养的女孩有两种情况。一是年龄很小,因家中生活困难,将女孩送到也是相对贫困而有子的家庭去抚养,女孩长大后就与该男子结婚。另一种情况是女孩年龄较大,甚至已经成年,送到男方家去等待男孩长大成人后再成婚。这种情况下一般称为“等郎媳”。等郎媳其实是无偿的劳动力,在婆家多遭受虐待,其所受精神痛苦比肉体痛苦更甚。青山县旧时流行过这样一首歌谣:

十八大姐周岁郎,早早晚晚抱上床,半夜起来要奶尝。我劈头给你两巴掌:孬子小郎你睁眼看,是你老婆不是你娘!

汪菊花最喜欢哼唱一首叫《童养媳,真正苦》的歌谣:

童养媳,真正苦,

舂米舂到三更鼓。

刚上床上夹下眼,

婆婆喊打早饭米。

手把窗子朝外望,

月亮在天上,

星星眨眼睛,

这么早做什么饭?

这么早烧什么锅?

锅又大,人又多,

公公要吃大米饭,

婆婆要吃酥水馍,

小叔要吃面条子,

大姑要吃素馍馍。

一人难中千人意,

这种日子怎么过?

叫声大,叫声娘,

叫声弟弟和哥哥,

何年何月才能熬成婆。

这一年玉云举虚岁三十六岁,汪菊花属蛇,虚岁二十一岁,与石兴邦同龄。玉云举比汪菊花整整年长十五岁,是典型的老夫少妻,因此王应潜很是疼爱汪菊花,对她言听计从。汪菊花则简直成了女皇,她成天交朋结友,打骨牌,抽烟、喝酒,晃趟子,走亲访友,像个有钱人家的阔太太。显然是在大户人家过惯了好日子,即使嫁给了穷汉子,也还要架子不倒,当真是:“乍富不知新受用,乍贫难改旧家风。”即使在大户人家只是做个童养媳,待遇很差,但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看过猪跑?汪菊花眼里见过的富贵也是富贵,因此虽然嫁了个穷汉子玉云举,但自己也想学着过富人的生活。玉云举虽穷,但很勤劳,开荒、叉鳖,样样能来,尽量满足汪菊花的高消费。汪菊花一辈子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豆腐泼了架子在。除非扬子江里面的水干了,老娘口袋里的钱才会干!”汪菊花最喜欢打骨牌,其实是一种印在纸上的骨牌,也叫纸牌。骨牌用牛骨或木头制成,在我国流行也很广。各地打法不同。青山县的骨牌一副有三十二张,四个人玩。骨牌从骰子发展而来,每张骨牌牌面的点数都由两个骰子的牌面组成,这就有了新的叫法:两个六点牌面为十二点,称为天牌,一对天牌凑一起就叫“对天”;两个一点称为地牌;两个四点称为人牌;一点和三点组成和牌,或称鹅牌;两个五点称为梅花,也叫梅牌;两个三点称为长牌,或叫长三;两个二点称为板凳。其他牌与牌的组合有虎头、四六(也叫红头十)、幺六(也称高脚七)、幺五等等。出牌时可以单个出,也可以组合出。单个出时,按其分支,天牌最大,板凳最小;九点最大,三点最小等等。组合出为每两张一起出,一对天牌,一对九点,也可以天九、地八、人七、和五等等。打骨牌并不比麻将复杂,却胜于掷骰子和推牌九,在古时很受文人喜爱。小说《红楼梦》和金庸的《鹿鼎记》里对打骨牌都有生动的描写。现今,玩骨牌的只是农村里的老一辈人了。

汪菊花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一个哥哥,两个弟弟。她和姐妹的感情很好,她经常哼唱歌谣《三个姐妹一样长》:

萤火虫,夜夜红,

哥哥骑马我骑龙。

借我刀,切年糕,

借我剪子剪荷包。

借我牛,下街头,

借我马,下扬州。

扬州底下三槐堂,

姐妹三个一样长。

大姐把到金銮殿,

二姐把给海龙王,

剩个三姐没处把,

留在家里养老娘。

老娘养到头发白,

穿红戴绿把江北。

去时樱桃才开花,

来时樱桃结满桠。

一手摘一个,

两手摘一把,

老爹一半,

老娘一半,

两个老的笑掉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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