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33(1 / 2)

太子被禁闭东宫的半个月内,医官们每日晚膳后都要来立政殿禀告太子病况。

御前的宫婢们渐渐习惯,每回听见医官禀奏不好的消息,诸如发热之类,陛下的脸色便陡然沉黯下去,往往沉默半晌,嘱咐着他们加倍上心,医官们诺诺称是地退下后,她们便要愈加小心地侍奉。

陛下似乎变得有些喜怒无常,不考虑裁夺朝中之事时,便坐在御案前,翻阅着从两仪殿芸馆和甘露殿里抬出来的好几箱文稿、书简,时不时轻叹一声,烦厌地抛到一旁,捏着眉心半晌都不说话。

她们总觉得有些不适应,总觉得差事更加辛苦了,直到晚间侍奉陛下时才恍然惊觉原因——这里没有了太子,陛下的晚上便空闲了出来,也正由于没有了太子的伴驾奉侍,她们便沾不着圣心大悦的光,只能直面心情不好的陛下。如此一来,怎么会不觉得缺少了什么?怎么会不辛苦呢?

但幸好还有皇后殿下。若非皇后殿下在,她们受到的雷霆骤雨怕是要多上一倍。

不知不觉半月过去,朝廷的风波渐渐息止,而东宫却自陷在神秘的沉寂之中。

东宫沉寂了半个月后,陛下终于不再看那几箱子东西了,并且命人将之全部送还给太子。

当夜,太子竟上了一道谢罪表。

这道谢罪表长而不冗,从百载乱世论到黎民社稷、从谗臣罪愆论到朝纲治统,深悔前事,百般自责,又斟酌剖断、自立其誓,其情之悲切、意之坚决,当令阅者尽皆动容——遑论身涉其中的陛下。

不知看了多少遍,李世民犹未回神,离了殿室,只披着单衣行走在星空之下,仿佛任凭秋夜寒气如何重也压不住他心头涌起的热。

回廊间,皇帝快步走向前后殿室之间的小小院落,走向院落当中的那座刀架,抬手抚上了那把精美的仪刀。

这刀不炫耀宝饰,庄美之中锋芒内敛,只有出鞘时寒光烁烁,实在是像极了他的太子……手指不自觉地在刀鞘上摩挲着,思绪蓦地飘远,想起那一日太子素服待罪的模样——

他的嫡子里,青雀聪慧善文、雉奴谦顺敏觉,唯有承乾,才最似刀锋凛冽,举手投足意气逼人。只是……终究未免局限在种种缺失之中,偏歪了刀锋、松散了刀鞘,稚嫩迷茫,误入歧途。

他的确对太子期望过高,曾经在心底不知多少次敬谢上苍赐予大唐如此储君……直到这份期许从云端跌落谷底。

最初的几日,在现实的冲击之下,他曾疑心过他的太子。那孩子天生对权力有着超乎常人的迷恋和追索,自幼年便熟练地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去收敛权势、达成目的,包括他这陛下的慈爱。起初他对此并未放在心上,甚至有些欣赏——这本是君主应该具备的素质之一。但……直到蒲州案发,既往的一切便忽然蜂拥而归,汇聚成一个让他不愿去接受的猜想——也许自始至终,太子对君父的种种温情孺慕,都只不过是为了权势的做作,都只不过是毫不在乎的利用,对待君父的慈爱,就如同对待君父的教诲一样,从未放在心上。

但等那些汹涌冲动的情绪消退之后,他又立刻否定了这种猜想。

一年前,太子病中惊慌哀愁的呓语仿佛又在耳畔回响着,诉说着那一切‘偏激疯狂’的举动背后的缘由——恐惧。尽管朝中没有人能明白太子究竟为何会有如此深的恐惧,连他这陛下都无法理解,但这份恐惧是真切的,它几乎钻入了太子的骨髓,支配着太子的言行。

他那时不知祸根已种,只觉得一切尚早,专心地疗愈着太子的心病,终于将那一腔被压抑在君王身份之下的慈爱倾泻而出,之后……无数亲昵幸福的往日景象应召而至,雪片般扑面而来,充塞了他的脑海——太子病愈后天性展露,恨不能日日黏在阿耶身边,那种种的诚挚关爱绝不可能是做作出来的,那些关爱应当是来自一位真心相照、满怀真情的儿子…而非储君。

疑心化解之后,心头便只剩下一团乱麻。他将太子禁闭东宫,专心主持廷议、整顿朝局,设新制分化了地方权柄,用以彼此牵制,并定下了使臣每年巡行四方以延问疾苦、监察政刑、旌赈良善、搜访人才的常例……总之,他尽力地善后,但也始终刻意地避免去面对最后的问题——如何解决太子的问题。

此刻,面对着太子的谢罪表,如此恳切坚定的决心,教他那本已灰心的念头又升腾起来——

既然他的好儿郎有了这样的醒悟和志气,那就该好好磨砺一番,才不辜负。

一日后,大唐皇帝下诏,解除东宫的禁闭,并令已经失权的太子参知尚书省六部政事。期间凡有朝政要务,统摄协调,需太子随同亲查亲理,请询百官,详知民生……期以庶务之实,教训储君察知政道,改赎前愆。

诏令一经下颁,朝中立时涌起各式各样的议论,不禁纷纷为这新奇又微妙的处置方式而感到惊讶好奇。

至于受太子牵累的左仆射房玄龄、门下省侍中太子太傅魏徵这二人,则都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意外的意思,只默默地承谢君恩官复原职,默默地安排着此事,仿佛一切本该如此。

解禁的诏令颁至东宫,李承乾终于得以走出宫门,畅快舒展地大口呼吸着宫外的空气。

长空旷远,天地开阔,旭日东升。晨光下,天际蓦地一阵鸿鹄高鸣,凌空而去,冲破秋风寒意的威逼、告别一方天地的拘束,毅然飞向艰辛未知的远方。

李承乾整理了冠服,忍着尚未痊愈的伤势,在宫室之间匆匆穿梭,迫不及待要赶往立政殿面谢君恩……但到了门口,他的脚步却迟滞了起来。

受刑后的再次相见,阿耶会如何面对他?

犹豫了一阵,才忐忑地拾阶而上,通传,入殿,拜见。

“儿臣忤逆不肖,愧负慈诲,蒙君亲不以乖鄙为弃,恩赐勉励,今来谢恩。”

远远地朝着那个身影伏拜于地深深叩首的太子,平静而一丝不苟地道出了这句话,并不抬首,静候回音。

“到朕跟前来。”

李承乾遵命照做,在陛下跟前再次跪拜,仍垂着头不敢仰望。

片刻后,头顶飘来陛下的轻轻一叹:“朕看了你的谢罪书,希望你真的想明白了。”

太子顿首:“儿臣想明白了。”

头顶飘来的语声忽转严厉:“今后之事,你当自勉,克己勤躬,不得有违。”

太子再拜:“儿臣铭记于心。”

“好。”头顶的声音道,“你去吧。”

就这样结束了?没有别的话要说么?李承乾失望地泄了口气,转瞬又紧绷起来,终究忍不住微微抬头,望向他日夜期盼的那张面容——

陛下也正看着他,面色严肃,双目中却仿佛透出一阵似午后水波般柔和的光——或许是他的错觉——他几乎下意识就要抬手扯上阿耶的袖子,失礼地摇晃几下,幻想着能换来一声温柔的训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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