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22(1 / 2)

晚霞已近淹没在冷色的天幕内,山间凉风挟着木叶清香,似能涤肺舒心。

李承乾在回廊间独行,将门阀士族之事梳理一番,未待心头拟出草稿,却忽见不远处围墙下转出一个人影来,向他行一大礼。

“殿下留步。”

天色已暗,待那人走近,李承乾才辨认出那熟悉的面容,四十来岁,微胖,剑眉长须,颇为清俊——现任殿中主事赵元楷。

“原来是赵主事。”

赵元楷眉眼俱弯:“下官何德何能,让太子殿下记得下官?”

李承乾不掩轻蔑之意:“赵主事的事迹让人难忘,更何况,如今我们日日见面。”

赵元楷出身于宰辅之家,原本是隋朝的郡丞,受炀帝宠信,后经变乱,随宇文化及北上,又投大唐。武德朝其攀附隐太子未成,贞观初,因为前隋时颇有仓储经验而入司农寺,却不久便被同僚窦静弹劾为盘剥媚上、亡隋鄙俗,不合贞观治道。

陛下念他往日归降后有些功劳,加之祖上名望,只将其贬作殿中省主事,要他日日在朝会当值,好好看看贞观朝廷是什么样子,洗一洗前隋的坏风气。

太子的鄙夷,赵元楷似同未见,竟掀袍而跪,自袖中取出一明晃晃的物事,向李承乾双手奉上:“陛下设宴,臣得换班脱身,特向殿下献上一物。”

李承乾细看去,竟是一把银钿错金的障刀。他不禁拿起,刀一出鞘,鸣声悦耳,寒芒烁烁,窄短而不失其威。

“好刀。”他笑着归刀入鞘,将目光落到跪在身前的人身上,“据闻,你曾为前隋郡丞,为炀帝掌供酒馔,使郡县竞务刻剥、百姓生计无遗。陛下一向最恨这等劣行,曾好心引你改悔。怎么,你竟不知羞耻、不思改悔,竟敢贿赂到孤头上了?”

赵元楷俯身一拜,不卑不亢道:“臣岂不知耻?臣入殿中省三年有余,耳濡目染,深为前事而惭愧,一向尽心竭力、尽忠职守,为陛下督责衣食住行。更何况,殿下贵为储君、天子嫡长,深受爱重,想要何等样刀剑没有?臣一须芥小吏,又怎敢以区区敝帚见献,攀污殿下的圣名?”

“臣献刀只为明志!”

李承乾把玩着刀身,挑眉道:“何志?”

赵元楷直起上身,肃然道:“臣为天水名门之后,幼蒙家学,岂不知为臣之道?臣者,以己之能致主之用耳。昔年之隋炀帝,荒淫奢侈,臣不得不投其所好,所用之能,区区谄媚之术也。今陛下,躬履节俭,屈一人以安兆庶,臣受陛下耀及,所用之能,便是谨慎本分。而殿下……臣在殿中省,当值朝会,侍奉陛下起居,时时臣工来往,故而久观朝局,请殿下容臣一论。”

见李承乾点了点头,他便接着论起朝局:“当今朝野,皆以为殿下深蒙圣眷,位之储副,必然事事得意,别无烦忧。可臣知,绝非如此。储宫看似煊赫一时,实则非为殿下之利而投效,纯属尽其职守而已;储宫之臣皆因忠陛下、遵礼法所以侍奉殿下,殿下得不到他们的保障,反而要在他们面前谨小慎微,为种种规则所限,不敢稍加逾矩,否则必要担心这大好的局面流失殆尽。殿下想要保持如今的风光,只得揣度迎合圣心,殿下每入朝议事,或随侍陛下,往往谨慎小心,思之过甚,可见殿下之难。”

这番话实是戳到了李承乾心头痒处,他不觉停了玩刀的手,语气仍是淡淡的:“说下去。”

赵元楷目露喜色,不疾不徐道:“而今陛下励精图治,朝廷频有新气象,正是才能之士大展身手的时候。三省六部、各州刺史,莫不是顺应着大好的情势有所造就,可谓今日之风云瞬息万变。天下定鼎以来,豪杰纷纷退居朝内,效命疆场而已,而往昔多受抑制的士族,因地域之争、利益之诱,多有经营现世之志,这也正合陛下‘文武才能、灼然可取’的求贤之心,此为大势。朝廷治世,用人才,那么顺合大势而上者,便是来日决定天下万民之生计、万民之心的要害。正如大浪淘沙,能从中牵扼浪头的——”

刻意的停顿,也是察言观色之隙,眼见太子是真正来了兴趣,这一口吊起的气便忽地一转,吹到了另一位太子感兴趣的人身上——

“相较于殿下的束手束脚,越王殿下的雅善之名和陛下的宽纵、宠眷,已造成了诸多才能之士…尤其是士族暗中竞相附托。无论越王殿下有无争夺…的心思,他邀夺圣宠的能力已使他成为志士进身的极佳信仰,以他为核心,结纳权威结交天下才学后进的大势已露初端。更何况今日陛下在宴上之言……”

这些事倒的确并非信口胡诌。李承乾瞪着眼前的人,彻底没有了把玩小刀的性质。

“如此情形,殿下就不担忧?”迎着太子目光,赵元楷从容收尾,“殿下固然也可以招揽后进能人,也可以让陛下为储宫选拔青年才俊。但还是如臣方才所说,这些人就和那些贤臣一样,都爱惜羽毛。他们可以为殿下担当庶务并挣得名位,却很难为殿下而不惜一己远虑。殿下需要能真正为殿下披荆斩棘的刀!有一刀在手,修枝取叶才能顺心如意。其间污垢也好、荆刺也罢,沾不上殿下的手也就是了。殿下有所用者,正乃臣之所能,故今日献刀自表,若殿下许臣得以效力东宫,则必有君臣相得之善。”

李承乾笑了,摇头道:“难怪昔年炀帝、上皇都称赞你性机辩,好一条三寸不烂之舌。你妄自揣度孤的心意,挑拨我兄弟之情,无非只是想借东宫走上青云坦途而已。你就不怕,孤立刻叫人拿了你,将刀奉于御前,作为赃证?”

虽说久经大浪,但也未必不会在河里翻船,赵元楷面色不改,却暗自攥了把冷汗。太子虽年少,却颇有城府,御前奏对往往犀利精明,对于太子心思,他并没有十分的把握。今日献刀自荐本就是赌,一赌说中了太子的心头之患,二赌太子敢于用他。此刻李承乾语气和缓,却难保下一刻不会下令拿人。

他勉力平复语气,恭敬道:“臣既心应其主,便生忠勇之心,若是不得其时,无论殿下如何处置,臣绝无怨言。殿下若不用臣之言,不妨立刻奏闻陛下,处罚微臣。”

沉默许久,李承乾才淡淡道:“起来,回殿中省当值去吧。”

赵元楷起身,才见李承乾握着障刀的手负到了身后去,并没有归还的意思,登时眉开眼笑:“臣遵命!”

眼见着赵元楷退下了,李承乾抬脚欲走,却又被叫住,转过脸一看,竟是房遗直站在远处殿门前招手。房遗直见太子止步等候,赶忙快步走到跟前,从衣袖中取出一卷黄麻纸递上:“此物忘记交给殿下了。”

李承乾打开细看,原来是他令房遗直代他敷衍课业的草稿。

数月以来他忙于经营东宫,常常险些耽误陛下所置功课,最后想出了让他人代写,自己改动誊抄的省事办法。他通篇浏览,笑道:“写得好啊!”

房遗直却未露出得意之色,而是微皱起眉,试探道:“殿下,方才那人可是赵元楷?”

李承乾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殿下要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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