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2)

长安的一场大雪,让着目处尽是皑皑之色。鲜艳的楼宇、草木,乃至大地,都被掩入这清廖的留白之下,可穹苍上的作画之笔似乎仍不愿停歇。

空旷的纯白之间,李世民的虎裘便显得分外扎眼。

他走得慢,步履却并不如何悠然,似乎被心事压着,每一步都像是叹息。雪花飘落在虎毛上,转瞬被风吹去。

他终于停下来,目光尽处,是东宫演武场上箭矢破空的画面。

李世民看得入神,并未出声,见皇太子遥遥的小身影穿着御寒的短袄,再次搭弓而射,嗖地一声,竟然同方才那支一样,又脱了靶。

望着满地箭矢,李承乾焦躁地撇了弓,恼恨自己这尚不经熟骑射的年幼身体,任凭他心意如何驱使,却是生硬别扭,心有余而力不足。

一连射了几箭,都不好看,他索性打算歇一歇,用足轻轻踢着积雪。

“雪天射箭?”

陛下的声音忽然响起,他转过头,看到陛下正朝他走来。

他万没想到陛下这个时候会跑到东宫来,还打发走了随从,独自站在这儿看他。陛下看了多久?是不是把他刚刚那些丢人的‘箭法’都看了去?

李世民的眼睛里带着笑意,虽不是嘲笑,却也让李承乾的脸红了起来。

走近了,李世民瞧见李承乾因生闷气而微微鼓起的小脸,不由更觉可爱,向前几步,弯腰拾起地上的弓,拍了拍上面的雪,“怎么想起在这种天气射箭?”

李承乾回道:“现在大军正在寒风大雪中行动,臣想到他们,便也想在雪中练习一下骑射。”

那日幼子请求随军的模样倏然又浮在眼前,连同李承乾坚决神色的,是自己那几句关于‘草原气候’和‘太子体弱’的劝阻之言。

这是不服气呢。李世民心底升起笑意。虽然这箭射得不好,但这份意志却颇有几分试搅风云的气概。

脑中浮起妻子‘言传身教’的提醒,李世民伸指试了试弦,蹲了下来,将李承乾拢在身前,把弓箭交到他手里,又为他调整了射箭的发力动作,“再试试看。”

一旁被唤来的近侍看着陛下抬手指去的方位距离,赶忙小跑着将靶子重新摆放,又收集了地上散落的羽箭。

‘啪!’地一声,飞矢中靶。李承乾定睛细看,那箭虽不太准,却不至于脱靶了。

他有些赧然地瞪着那支箭。

陛下不过调整了几下动作而已,竟然比他较劲许久来得有用。陛下竟似比他自己还了解怎么控制他自己的肢体!在此之前,要亲手调教出多少骑射的好手,指点起人来才能如此娴熟而准确?李承乾第一次亲身感受到这位陛下对练兵的洞察秋毫、了如指掌。

玄甲军就是陛下亲自训出来的吧?那时他多大?自己在那个年纪,又在干什么呢?

李承乾又张弓,还待再射,弓却被一只大手按下。

“承乾,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里吗?”

“请陛下赐教。”

李世民接过弓,却不急着示范动作,一手扯弦,示意着:“人手中之力,是心中意志的贯彻。你看,意志迟疑,则力迟钝。意志疲弱,则力微小。意志自由,才能挥洒自如。”他说着轻轻摇头,“承乾,你的意志不够自由。”

李承乾不解:“我想射哪里就射哪里,难道不自由么?”

李世民被这话逗得大笑,“这是任性,不是自由。”

“任性,是会碰壁的。就像你刚才那样。”看了看幼子理直气壮的表情,他抬起手,指着四下的景物,“外界的一切,都不会因为你的任性而改变。如果你的任性是错的,你自然就会失败。”

随着陛下的手指看去,李承乾的目光落向演武场的一角,熟悉的景物勾起了一段回忆。

他和几个亲信扮成突厥人的模样在上面饮酒、摔跤、吃牛肉。他咧着嘴大笑,笑容却像是硬扯出来的。疲惫了,他望着杯中残酒,脑中勾勒出一方自在天地,许下了一个荒诞而丢人的誓言,昏昏睡去。

饮馔声逐渐变得呜呜咽咽地,那是他的兵士在哭,在学着突厥丧礼为他这‘大可汗’哭丧。

“殿下!”这又是谁的声音呢?啊,是他的卫士,他们正在拼杀。他们在东宫的墙内涂着花脸拼杀,像极了一出残酷的闹剧、幼稚的游戏。这都是因为游戏的发明者有一腔的郁气无处发泄。

日光忽地转了月色。两个麻布劲装的刺客,面面相觑着,沟通着惶恐的心思。他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像是连脾气也发不出了,心中竟仿佛瞧见了朝中的大臣们也是这样面面相觑,沟通着对东宫的厌惧。

上一世的画面雪片般齐涌了来......李承乾怔怔地,脑中响起方才陛下的话:“任性,是会碰壁的。”

是的,他从未自由,他只是任性。

他只能任性罢了。苦笑若隐若现地爬上嘴角,可他的沉默落在陛下眼中却仿佛是在沉思。

等了片刻,他听到陛下再次开口:“自由,是对目标掌控若定,心之所至,所向披靡。那个时候,外界的一切,便不再与你对立,而是成为你的助力。你就可以顺应...甚至改变外界的情势!”

这些话道出来满是睥睨四方的气概,李承乾正听得入神,却听陛下话锋一转:“你刚才一个人射了那么多箭,却没有进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李承乾耷拉着脑袋,却是没能回答。

李世民看着幼子耷拉的小脑袋,眼中流露出温柔,语气却是严肃的:“你喜欢回避和掩饰自己的缺点,往往碰壁之后,便烦躁动怒。心不稳,手自然不稳。”

一针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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