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2)

李世民看着李承乾近在咫尺的灰扑扑的脸,不禁想象起幼子不服气地不断翻身上马的样子......和他可真是像啊。

心念动处,手指轻轻拂起了幼子额前的一缕头发,“今天没摔坏吧?”

“没有。”李承乾低着头,盯着陛下的皮履,忽然发现视线有些不聚焦。

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此刻才后知后觉,自己的脑中有些嗡嗡之声,脸颊也热得很。

甩了甩脑袋,可是周身的感觉似乎也变得越来越麻木了。双腿在打颤。头,好像也有点晕了。

“把自己收拾整洁了,去给你的师傅们赔罪,告诉他们,朕代他们罚过了。”

陛下仿佛又说了两句什么,他没有听清,只是机械地应答着,呆滞的目光追逐着陛下离开的背影。

本能地想追上去,可是向前一跑,便觉得天旋地转......

世界就在这一瞬间,忽然陷入了黑暗和绝对的寂静。

下坠、下坠......寒风呼啸,面前是蓝天,背后是大地,大地越来越近......

李承乾猛然睁开眼睛。

沉缓的木鱼声笃、笃、笃地响彻宫殿。一声、一声,像某种魔咒般敲击着他惊魂未定的心。

幽静的宫殿里烛影微渺,再外围是彩绸、五谷、木剑、铜板、铜镜、香炉一类设醮之物,按八卦、风水次序排列布置。

这是一个道场,道场的外面竟还有高僧念诵。

他甫一抬头,十余张巨大的蜡黄符纸赫然出现!

巨大而阴森的符排绕床榻,像龛中神魔身上垂下来的袖子,每一张上面都画着骨瘦嶙峋的狰狞符文。

每一张符都恍惚间幻化成了森罗地府里凶神恶煞的小卒。

镇压!诛杀!驱散!它们吼着。

弱小的孤魂就像砧上鱼肉。

恐惧瞬间攫紧了他的心,一股血冲上天灵盖,他只觉得腹内翻江倒海,将要呕吐。

不要!不要!不要驱散我!我想活,不要驱散我!

李承乾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不住地在榻上后缩,可是四面八方莫不是符纸,他能缩到哪里去?

“承乾?”

他终于听到熟悉的声音,那声音也在颤抖。他循声而望去,大唐的皇帝陛下只穿着一身中衣,坐在他身边,发髻凌乱,双眼发红。

“不要这样对我......”李承乾看着眼前的人,警惕地后退。死前的情形蓦地冲入脑海,一幕幕向前翻阅:事败时的拘押、审问时的争吵、流放途中的心如死灰......无数痛苦,在这一刻凝聚在这张熟悉的面孔上。

你......连我的魂魄也要驱散么?

李世民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别怕。我在保护你。”

“保护?”李承乾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这法阵是为太子驱邪而设。

昏迷前......自己是高烧了。长期的反常,加之忽然的高烧,的确很难不令人觉得是中了邪。

可是,驱邪?哈哈哈......我正是那个邪,这法阵确乎是用来镇压我的。

你要保护你的幼子,所以设了局来驱散我......眼前蓦地浮现出的,竟是久远的一个下午,李世民亲手搀扶着笨拙肥胖的青雀上马时,言笑晏晏的样子。

合情合理,合情合理啊......

“你保护的不是我。”李承乾站起来,用拳锤着自己的胸膛,砰砰作响,“你保护的是这个健全乖巧的孩子,而不是我。”

他的稚嫩声音像笼罩着阴司地府的浓雾:“你看清楚。我是个瘸了腿的废物、倒行逆施的混蛋,我是逆贼!”

眼前的陛下茫然无措地看着他,怔怔地张了张口,才终于憋出一句:“你就是我的孩子。”他这句话说得将信将疑,全没有平日臧否天下的胸有成竹。沉默片刻,似乎是想起来什么,他忽然指着一旁的铜镜:“不信你看看镜子。”

“我比你更明白我自己长什么样子!”像阴冷的坟墓蓦地腾起了一股火,这声暴怒的回应在此刻显得尤为激烈,“我照够镜子了!”

是了,那些镜子。有光的地方,总有镜子在照着,他无所遁形,只有逃到黑暗中时才得以喘息。

李承乾咬着牙,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道,那些镜子都在嘲笑我!那些目光不屑、怜悯、怨恨、厌弃......你们看着我,像在看一个笑话!”

那些摆作八卦阵的风水之物静静地躺着,幽暗的光线让他的身形忽明忽暗,像是一只凄厉的游魂。

李世民仍然坐在那里,指着铜镜的手僵在半空,眼皮似乎忽然变得不堪重负,竟然发着颤,而那目光......该如何形容这样的目光?

像是倒曳着长戈的败卒忽然望见了横尸遍野的援军,茫然不知逃向何方;像是饥饿数日的乞儿丢失了唯一一枚铜板,枯对着残破的空碗;像是将死的老雀想舔舐雏子的嫩羽,却拔不出一丝力气。

一种纯粹的悲哀自目光中注入了李承乾的心里,令他不由幻想着,皇帝审判主谋那日,他决绝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跛行而去,那被他甩在身后的,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目光?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他躲闪着视线,“多少次了,我发疯般地祈求你的目光,换来的只是不屑一顾!”

李世民动了。他直起上身,膝行在榻上靠近着李承乾。

破空的一阵剑气,阻住了他的动作。

一柄桃木剑持在幼子手中,剑尖直指着他的眉心,那样果决而迅猛。

空气倏然凝固,此时无声,却更胜出鞘龙吟。

一个幼子,一把木剑,何以会有这森森的剑气激着他的毛孔?

那交叠在剑锋上的是什么?李承乾恍惚了。那是一张张熟悉的、忠诚的面孔,红着眼睛,颤抖着。一只只手坚决地叠在太子的手上,烛光拉长了他们的影子,像要把他们拉入最凶险的黑暗中去。

一种本能的惊怒出现在大唐皇帝的脸上。

“你发怒了?”持着剑的李承乾不曾把剑移动半分,只是冷笑道:“那就折断我的剑!用这些鬼画符把我驱散到天涯海角去吧!这对你来说是举手之劳。”

不知沉默了多久,李世民挺直的上身松了回去,他坐着,仰视着指剑而对的幼子,“我不会的。”他的语声出奇的平静,“如果拿着这把剑你就不害怕了,那就拿着它吧。”

剑尖一抖。

李承乾怔住。为了我不害怕,就可以让我用剑指着你吗?你是皇帝,就这样让人用剑指着你吗?真的吗?

木剑晃了晃,缓缓地垂落下来。

眼前的陛下看了看垂落的剑,目光又转向幼子的脸。

“承乾,两天两夜了。”李世民说着,已抑制不住隐隐约约的哽咽,“你知道吗?那些僧道说,倘若你再醒不过来,那就......”

李承乾怔住。

他发着高烧失去意识,以为只是浑浑噩噩地睡了一觉,不想竟......

“你在这里守了我两天两夜?”

李世民露出憔悴却坚定的微笑:“只有我在这里,才能给你震慑鬼怪,压住法阵。”

是啊......除了天子,还有谁更合适为太子震慑鬼怪?除了血肉至亲,还有谁更合适为幼子守护作法?

李承乾怔怔地看着皇帝唇边的笑。

是什么让这位一向不信佛道的皇帝,穿着中衣睡在这里,将自己充作了法事的阵眼?

李承乾脑中嗡嗡作响,莫名的酸楚压熄了怒火。

目光四扫,他果然看见塌边,被一同圈在阵法内的,还有一条长案,一只凭几。那书案上堆着数倍于平常的卷牍,是皇帝无法亲自临朝听政所致。

李承乾忍不住喃喃道:“你是陛下......你......”

李世民打断他:“可我也是你的父亲。”

李承乾露出一丝苦笑,“如果我变成了你讨厌的样子,那个时候,你会是我的父亲,还是陛下?”

也许是他这样太像丢失了魂魄,他看到面前的陛下哀伤地望着他,不解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让我讨厌的样子?”

“因为我的痛苦都是错误。因为我的不甘都是野心。”李承乾的目光竟比李世民的更加悲哀,“我做错的每一件事,都是自取其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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