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你再说一遍!”

李世民的目光倏然透出一阵令人透骨生寒的威慑力,语声变得沉而缓,比起方才脾气上来的恼,此刻显然是被真正触到了逆鳞。

多年沙场上焠砺出的气势,更兼天子之怒,眼前的李承乾竟然仍不惧怕。

上一世谋反而不死,自然是十足地有恃无恐。更何况即便是死,他死过一次,早已不怕了,甚至有些渴望。

他迎视着陛下的眼睛,声音反而更大了,字字清晰:“臣请废太子之位!”

眼前的陛下猛地扬起手,旋即硬生生停住,没有掴下来。

奉命去取刑具的内侍回到了馆内,瞧见近来从容自持的陛下露出那样可怕的脸色,不由一怔,口中呐呐道:“陛下......”

李世民站起身,伸出手:“全都出去!”

“是!”内侍赶忙趋近,将手里那柄长长的戒尺——其实也就是细长微厚的竹片呈上,然后同一众仆婢逃也似地出了芸馆的门,顺手将门合上,守在门口,等候着不久后将奉宣来见陛下的中书令和吏部尚书,以免二位大人直接撞见不该撞见的场面。

李承乾跪直上身,迎视着面前的陛下,似乎并不惧怕那柄戒尺随时落下,在自己身上制造一道深红色的板痕。

“你还要胡言乱语吗?”

李承乾不答。

李世民浓眉一展,语声却冷厉:“你再不知错,就要承担代价。”

李承乾一副铁了心肠的模样,垂下头,声音平静得没有起伏:“臣资质愚钝,实在难承宗庙之重……”

“好。”

对着幼子的脸,自然下不去手。李世民转到李承乾背后,抬起戒尺,挟着风声的一尺立时狠狠挥下。

风声骇人,李承乾不由缩紧了身子,闭紧眼睛,只等这一下将他打昏过去。但巨大的疼痛竟然没有如预期般落下来。

戒尺终究没有挥落到幼子那面单薄的脊背上去。李世民看着犹在发颤的太子,将悬停在半空的戒尺丢在御案上,发出‘哐当’一声。

李承乾已惊出了冷汗,猛地睁眼,心中不由百般不是滋味。

若换成自己,是万万不可能收得住这震怒的,可身后这个堂堂执掌天下的皇帝竟然能收得悄无声息。

那么大的权力,那么高的才略,那么强的个性,他为什么可以克制得住自己?甚至在这样占理的情况下,他还能克制得住脾气。

他为什么不肆意?为什么不专行?为什么不为所欲为?

李承乾自心底涌起一股恼怒,也许因为自惭形秽。

“大唐有陛下,幸之甚也!幸之甚也!”

上一世贬弃黔州的途中,山野、林间、水上……他瞧见过无数的人,也因此听见过无数次这句话。

农夫、军士、商旅,无不称颂大唐陛下的英明仁厚。

贬黜之后,他虽已身败名裂,余生灰暗,但自知是被逼至此,究竟还存着几分“成王败寇、自怜自哀”之心,作为平阳之虎的自尊。

可这些话……却连他仅存的自尊和自怜也无情打碎。

是了,大唐百姓,谁不庆幸贞观之治?谁不拥护天可汗?这使他这逆子犯臣显得愈加不堪,像是龛中金像上面所蒙的肮脏灰尘。

没有人比这个人更适合打他,没有人比他更应当被这个人打。

那些“哀哀黎庶”必定也是这样想的。

馆外内侍通报:中书令、吏部尚书求见。

“太子言行无状,罚回丽政殿告罪思过。”

潦草的处置,将这场荒唐的冲突强行收拾了过去。

太子走了,内侍开了门,着紫袍的房玄龄和杜如晦走入参见。

李世民点手示意二人坐下,似乎轻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房杜二人分坐于地图两侧。房玄龄才坐正,便望向李世民皱起的眉头,余光也扫到了那柄胡乱躺在书案上的戒尺,犹豫了一下,缓声道:“太子年幼,难免顽皮,陛下消消气。”

李世民看着他的贤相平和如湖面的神态,语气中不由带了几分自嘲:“你是不是想和朕说‘鞭扑之子,子不从父教’?”

房玄龄张口,旋即像是想到什么,一时滞住,没说出来。

杜如晦看了看他,又看向李世民,开口道:“臣方才见,太子殿下举止不失储君风范,对臣见礼时,不见狼狈之色,极为自持。这些特点都像陛下您呐。”

房玄龄这才点点头,接口道:“常言道‘爱之愈深,责之愈切’,正因陛下以身垂范,教导严格,太子才有这样的气度啊。”

李世民无奈一笑:“好了,我们谈正事。”他缓缓踱向房杜中间,“朕在考虑各地恢复义仓。”他一边走一边垂眼看着地图,“戴胄的主意我已经看了,很好,账面也很明白。”

房玄龄思量着道:“义仓是隋时就有的制度,可是因为处置不善,粮仓充盈却饿殍遍地,非但难以解民倒悬,反而成为了隋朝的催命符。当年的刘武周,就是以‘百姓饥饿待毙、官府闭仓不顾’为契机造反,开仓赈济,一呼百应,可见弊政之巨。”

李世民点点头,“殷鉴不远...现各地旱涝灾害未平,百姓穷苦,义仓牵系灾民,办好义仓就是维护了国之根本。”他说着,轻轻仰起头,眼中光芒乍现,“隋时是国强民弱,贞观,要国强民强!”

杜如晦精神一振:“要国强民强,首要便是分析隋制的弊病,才能规避其害。”

房玄龄接住他的话,开始分析:“隋时制度规定,开仓赈济灾民的权限很高,地方官员恐于获罪,要等候敕令,这么一等就把什么都耽误了,所以第一弊病在于法规制度的不合理。”

李世民望向房玄龄,目光中闪烁着励精图治的决心。

房玄龄与那样的目光一触,不由涌起一阵意气,略作思索,便将胸中丘壑不疾不徐地道来——

“其实这法规的出现原也是为了效率。义仓源于社仓,社仓是民众的公有粮仓,丰年积,灾年赈,由参社之民共同管理,官府只是维护而已。既然是民间自治,那情况自然是良莠不齐,其秩序的建立来自于地方族群内部的治理关系,而不是官与民之间的关系。”

“后来朝廷出手,统一接管,将社仓改为义仓,其秩序就要建立在官府与民众之间的关系上。这涉及三个问题。第一,官府的信用能不能平稳地代替民众对于自治组织的信任?换句话说,是民众怎么看待义仓?第二,这涉及到权力的变更,就必然涉及到利益的争夺。为了不被损害利益,百姓们是会采取各种手段预防的,这些手段很多都与义仓的长远目标相悖。第三,也就是吏治。隋时腐败严重,拖垮了治理效力,而且助长了官民之间的敌对。”

议论至此,已经非常明白了,房玄龄从容收尾:“所以,到最后,义仓的管理愚弱,根本达不到目的,朝廷的应对之策就是提高其管理权限。权限放到了更高层,固然指挥力量更强硬,可是程序越来越麻烦,效率越来越低,导致了制度与民需脱节。”

语声落下,响起了掌声,是杜如晦。他一面鼓掌,一面笑着看向陛下。

李世民也颇有赞同之意地点头:“玄龄分析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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