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43(1 / 2)

为大唐西征积蓄粮草选训兵丁的事,是上皇大行两月之后,天子在举哀间隙就令左右仆射慢慢筹备起来的,连预备作哪几道行军都已确定下来。虽然这些事未对朝廷里明言,但中书门下连着审署了不少诏敕,颇多谏官有所察觉,于是纷纷面君直谏,称丧期不循哀礼,竟反要征调搜粮、劳苦百姓,去远征西域作穷兵黩武之图,是无道理。

那时的皇帝对此早有预料,斩衰丧衣身在哀庐不妨碍他拄着竹杖就地舌战群儒,先言经略西域获益长远,又言军务乃国之根本,这无非是想尽早筹措,以免到时有了战机才临机征调百姓,又是匠造又是给递行军粮草的,沿途劳费,只恐百姓积蓄不够,分明是为民考虑……到底是皇帝能言巧辩、机锋无双,硬是把大半谏臣说没了下文,仅剩少数头铁之人——譬如魏徵,信手拈来圣贤古例、民生案卷,陈词苦劝,到底迫得皇帝答应延缓诸事、多多给予下层官吏灵活应变的空间方才罢休。

不过几日后,皇帝就特别拨给了他一大堆不知从哪里忽然冒出的难怪案卷去亲自处理……

也就是从这时起,太子开始协同右仆射李靖筹划西征庶务。

朝野俱知,太子自入朝辅政以来,对朝廷公事每每奋身投入,不烦细务,连几个要紧地方每岁的收支情形、军政概况也都尽可能烂熟于心,更尽力亲临一线研事,久之进益飞速,于尚书省堂议所出之议渐得切中要害……到贞观十年早春‘东宫为母祈禳借寿’一事后,陛下有心西征之事已成公开,虽各地府兵、藩兵之选训尚未开始,太子竟已成御前不可或缺的军机参赞之一。

今日朝会结束得不早不晚,迎着朝晖,数十名文武官员步履匆匆从太极殿往尚书省都堂去。

“这几天真是冷哈……”

“是啊,不过再过半个月也就好啦。”

闲谈了一路,猛地一阵寒风吹过,房玄龄紧了紧外罩夹袍的衣领,放缓了脚步,想同落在稍后的李靖一并踏入正堂,但与从前许多次一样,他最终不曾等到——那位出将入相的传奇名将总是如此谨慎持重,哪怕不在正朝上,这些许小节也不曾放松——这一点他们倒是很相似。

左仆射只好先进门去,右仆射紧随其后,余下众人才彼此谦让一番然后鱼贯入殿就坐。

太子下朝后去探望了皇后,从另一条路赶来,照例同众臣彼此见礼,坐在额外多设的一个版位上。

房玄龄见都已来齐,笑道:“诸位这些日子都辛苦了,陛下体恤,改了会食的定例,从内库出资赠添菜色,今日堂议久,就辛苦诸位多留一餐了。议程也简单,一会儿由民部先把度支理清,大家才好结合实际再议,今日议明白了,明日在御前议来省事。”

说到辛苦,其实辛苦何止这些日子?太上皇大行之后,三省里非但公务增多,丧仪殡典上也是忙活不断,后面又开始了西征的筹措……

下坐众臣大半是昔年左仆射慧眼识中、亲自提携的才俊,此刻自左仆射之口听得这么句话,即便辛苦不堪,哪里还有半分居功倒苦的道理?不由口称“奉公”,纷纷附和。

今日民部的人来得最齐全,户部曹、度支曹、金部、仓部皆有郎中及职官来此,人手几本汇簿、一把算筹,身旁各自端坐着一名侍笔,左仆射话音落地,众人答应过,度支郎同职官便不紧不慢讲起账目来。

租庸调制好就好在量入为出,但难也难在调度麻烦,需费心算清每一笔账目才好周转无失。细账自然是民部自个埋头苦做的,今日堂议报的都是总数,譬如以每年每地租庸调预算及西征耗时来预估各地府兵可调的数目及田产租税的调整总额,再比如除府兵自备军械军具及征调百姓的军杂物外,更需花费多少笔兵器、军具开支,其中多出来的新制从何处销掉最好……即便如此,也似多如牛毛,堂内一时只剩讲账语声及纸张翻动的哗啦声,偶尔有人低声谈论,但并无人打断。

说了许久,报到了军医耗费处。李承乾专程仔细听了听,沿的是右仆射讨灭东突厥后奏请施行的新法——那时陛下也为军士伤损痛心不已,对‘完善军中医药事’的奏议立刻允下,最终不知如何挪兑,竟三个月后就火速完成并形成了定例,那时朝中事务繁多,仅安置草原诸部人口就是个巨大的麻烦事,如此效率堪称奇迹,为这个陛下还在朝会对他的左右仆射大加褒誉……

他听着,目光不免移向李靖,果见后者露出欣慰神色。待民部说完了话,各部各寺的官员似乎都无异议要提,便又望向坐得离右仆射最近的兵部尚书侯君集。

侯君集掌兵部近七年,此刻自觉接过议题,开口道:“其实自代州都督表请和籴拟充贮备后,和籴法广为使用,边粮益饶。这屯田的数额方才民部已报了,西边那些个州是富足的。至于兵器及军杂物,就算再不够,算上回残剩利、公廨钱也是够了的。现在要紧的是要确定兵种、战马。毕竟西征之行,陛下的意思是要毕其功于一役,不致像前番一般打了跑跑了打,没完没了嘛!”

侯君集到底说话直,这话配着那嫌谑也似的口气,直让满堂响起一阵笑声,连前次领军出战被该地‘痞兵’折腾得疲惫无奈的段志玄也未觉冒犯,不禁笑出了声。

幸得程知节不在场——房玄龄心下无奈,否则又要一搭一和地来一段令人捧腹的话了。

听李靖咳了一声——侯君集虽自来被同僚议论‘眼高于顶自恋无比’,但对他这直属上司兼恩师卫国公还是深深敬服的,不由得正色起来继续道:“总共预计六路大军,京师周边只出少许精锐,选训已有章程。至于各地如何配置,兵部也议过,一致以为当效汉时霍去病,尽量轻装简从、就粮于敌,非如此不足以犁庭扫穴、长驱直入。想要毕其功于一役,且要尽量减少战损,吐谷浑军之战力倒是不足一哂,要紧的是我军须在荒原长途奔袭、搜寻敌军。故而,所需求者,乃大量耐力极强之健马、轻甲,另需少许半具装铁骑以防遭遇陷战。如此,辎重及杂务、医务用马更需尽多,行军路途马粮应当尽可能充足是好,某以为其预算当斟酌增加。”

话音落下后,度支曹、金部、仓部的官员同司农、太府两寺的到场职官低声商议起来,堂内响起零星起伏的算珠噼啪声。

李靖望向太子:“殿下有何意见?”

如今李靖询问太子意见,与当初房玄龄为表率尊崇特意作出的姿态不同,是真正看重其中于治军有益的真知灼见。这份重视的份量自然很重,因而此刻众臣都洗耳聆听——

“承乾正考虑分兵之事。”李承乾正坐起来,从容答道:“轻骑突击固然是上策,然吐谷浑军善于四散逃窜,更往往坚壁清野。想要彻底剿灭敌军,我军必得分兵追剿、深入不毛,彼时敌在暗我在明,大军四散首尾难顾,粮草辎重难继,实在被动。”

侯君集沉吟道:“所以殿下以为,选训兵士时,除精于骑射外,应更考察其是否可在匮乏苦境持续作战?”

“正是。”

兵部侍郎崔敦礼开口附议:“殿下所虑有理。府兵中是有些久经战阵的精英,可余下者大多是新入籍的良家子。良家子武艺自然是好,但各人体质殊异,未必都擅于在险恶穷境保有战力,更需谨慎遴选出战之人。”

“好。”李靖点点头,“若别无异议,太仆少卿可报马政概况,有困难否?”

太仆少卿张万岁忽被点名,端坐起来,清了清嗓子,报道:“陛下历来重视马政,命臣执掌马政多年,不敢懈怠,至今颇有获得。自收服草原诸部后,又诸国来朝,牧事便利、马种愈多。臣奉敕选马,良马可支如下:延陀马,部落颇散,四出者多,今在北牧,可出三千。康国马,大宛马种,高大壮硕,陛下曾甚为重视,因而特加配种培育,牧在邻州,可出七千五。突厥马,技艺绝伦,筋骨合度,其能致远,田猎之用无比,可出五万。回纥马,在乌特勒山北安置,善于突击,耐力稍逊,可出三千。阿史德马,在阴山北,强壮,可出八千。契丹马,其马极曲,形小于突厥马,能驰走林木间,昔年右仆射以为用处独特,特加培育训练,今可出八千。奚马,好筋节,胜契丹马,余并与契丹同,可出六千……”

说到口干,才轻舒口气:“详单已拟,供兵部择选。”

房玄龄看向李靖,见后者颔首示意‘军马足用’,才道:“少府监可报军械监造情况。”

少府监倒是言简意赅,只道:“本司奉命监造的鼓角、甲、袍、弓弩、弦、箭、刀、槊、枪、斧……等物均已筹备到数。皮帐尚未完工,预计还有五个月左右。”

“好。各部现在就彼此堪对吧,余事堪对后再议。”

话音落下,不少人起身离席,日光斜照下,堂内一阵冠服晃眼,华彩章纹交织着铜符、玉佩闪耀出的光泽,窸窣叮当不绝于耳。

房玄龄见众人或各自捉对、或几人围谈地堪对起细节来,轻舒口气,闭起双眼抬手捏了捏眉心。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