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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昭看着云黎要进那石头屋子,忖思片刻喊住了他。

云黎侧身,那及腰银发简单束在身后,一身雪白宽袍,远望去,显得他身形瘦削了。

“何事?”云黎道。

江昭三两步便贴到云黎身侧,说:“早就想问了。我一鬼魂,如今愿望已成,你引我进了轮回便是,又为何予我触有形之能,还三番五次渡我灵力?”

“我自有缘由。”云黎说,“还有何要事?”

“什么缘由不能说与我听?”江昭盘根究底。可云黎却把木门一关,不再理会。

江昭不依不饶,一个劲地敲着木门,要扰云黎清净。过了许久,云黎终是不堪其扰,拉开木门怒视着:“再吵,我明日便送你入轮回。”

话毕,木门啪地一声摔紧。江昭明明是自讨无趣,嘴角却挂上了笑。他往旁边空地一躺,撇头往石屋看了半响,好似这样就能透过石头看见那人似的。

都是两百岁的小神仙了,心思却这么好懂。

他哼起了不成曲儿的调子,盯着星星打发时间。今夜月明星稀。他一鬼魂不需睡觉,黑夜便显得愈发漫长。

江昭曾经想不通,神仙非人类,云黎说歇息定是嫌他吵打发他的借口。他便仗着那时碰不到有形之物,穿门而过,却见云黎躺在木板石头垒成的床上,呼吸绵长。

第二天云黎便给了他能碰到东西的本事,说是能让他接触到现世,方便在人世间行走。但想到昨晚他刚坐去床边,便跟那双银眸对上的场面,江昭觉得云黎这番,除了对他好,肯定另有原因。

江昭发呆了许久,不多时星星也无甚可看的了。他起了身,悄悄接近云黎的屋子,从门缝里瞟了一眼,见云黎已经躺下,又悄悄离开,朝下山的路走去。

踩在下山的泥路上,江昭还在想,不知道神仙怕不怕冷。他自己砌的这石头房子倒是防雨,可这么大的门缝一点都不挡风。

从山里到坊市的路不远,以他作为鬼魂的脚程,不消两刻钟便能到。天天不许离开二里地,他都快憋死了。

离坊市还有几里,江昭远远便望见那灯火通明,家家户户点着灯。

江昭抬头看了眼月亮,现已是过了宵禁的时候,怎未休市?

可接着,他便隐隐听到锣鼓喧嚣之声。

江昭低头算了算日子,今夜竟是上元佳节。

他已在山里呆了十日。

江昭叹了口气,顿觉可惜。若他的死期再晚些,怕是能赶上这佳节。

这一世也算倒霉,入朝为官却得罪小人,最后被其坑害。

甘心吗?自是不甘的。他不是什么圣人,当然想报仇,想要他未完成的事业。

可他已是鬼魂,什么都做不得,是云黎一直耐着性子陪他,在力所能及帮他,在耳边不断开导他。

这十天里,他也是渐渐看开了。就像云黎说的,是非都是身前事,他已成魂鬼,那些恩怨再也与他无关。况且因果终有报,天道好轮回,坑害他那奸人,其实早已是强弩之末。本想铤而走险,拿他的命换前途,却反被人所诓骗。

如今见那奸人大势已去,怕是也落不到什么好下场,他便也得一心安。

只是心愿已了,执念又生。这十日云黎如何待他,他全看得仔细。虽然云黎未曾言说,也不知他何时起的这心思。但江昭扪心自问,自己待云黎已然不止感激之情。

生前不曾娶妻,死后倒是有倾心之人了。

只是这执念,他还未得时机与云黎细说。

正走着,江昭又停下,转身折了回去。他得拉云黎来这坊市热闹一把。他一个神仙,定是没玩过人间庙会的。

江昭脸上挂起了笑,脚步也愈发轻快了。成了鬼着实方便,瞬息百步,还不觉疲累。江昭想,云黎总是睡到卯时,现在赶回去,步子轻些应该发现不了他擅自离开。不,他那样子与其说睡不如说阖目养神。

不消片刻他便进了山路。成了鬼五感也敏锐地多,夜幕之下看物易如反掌,轻轻松松便避开这密匝的树枝枯叶。江昭嘴上哼着曲儿,步履匆匆,可没走多远,他忽然顿住了。

不远之处,两粒蓝幽幽的珠子悬浮在前,在寂静漆黑的山林里显得诡谲非常。

接着,那“珠子”幽幽转了过来,竟是一双细长蛇瞳,瞳下,血盆大口顿张,两排利齿反着清寒月光!

江昭当机立断,回身便冲,那怪物就像饿狗见了肉,发疯般朝他奔来!

霎时间,枯叶纷飞而起,树枝崩裂声,巨爪腾扑声,江昭咒骂声,一时齐发,绕山路而不绝。

江昭不多时便冲奔到山下,一鬼一兽绕山脚而疾走。那怪物追其数里不舍,不时吐露低吼以示震慑。江昭心下惊惧,也知如此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忙往四下打量,瞄见不远处一林子中有一树还算高大,遂转而奔入山林,朝那棵树飞奔而去。

可等站到树底,仰头去望,他又不知所措。树枝高悬,非他一文人可攀。然身后巨爪飞奔声,怪兽低吼声,如厉鬼催命不绝于耳。他便只得心下一横,双足踩地,纵身跃起。

奈何还是高估了魂鬼之能,这一跃仍是不得。霎时,那对蓝珠子忽地逼近,竟距他不足一丈地!

江昭连忙再跃而起,手脚并用紧抱树干。

那对幽幽蓝光只得停于树下,一人一兽面面相觑,谁都不得动。江昭这才看清了这怪物的面貌,脸大如磨盘,身披岩石甲胄。吼声低沉如号角。不知是何种妖兽。

不过看来这怪物不会爬树。江昭暗喜。借这喘息之机,他抬头,最低矮的树枝离他不足一臂之距,他双腿环紧了树干,伸出右臂,竟是将将握住。他便连忙也伸出左臂,握于右手之侧。

可那怪物突然发难,他低吼一声,忽地扑住了树干!这树虽高大却不甚粗壮,被这么一扑树当即晃了三分,江昭一个不稳,两腿即刻卸了力,顿时被悬在了半空!

江昭心下惊骇,慌忙抬头,见他握住的树枝也颤了三颤;再低头,那妖兽见计策得逞,对其又是一扑。江昭反应还算快,冲着那逼近的双眸飞踢一脚,妖兽吃痛,嗷了一声摔于地面。

江昭舒了口气,四下打量,默算着该往哪边跳更易逃跑。

这事可千万不能让云黎知道,不然又得被他唠叨个不停了。

他边想着,瞄见了一矮树旁有一空地,从那自北而去,便是一片极密的树林。既然这妖怪不会爬树,那他若能跑进,借着鬼魂的跳跃之能穿行于高处,或许能摆脱。

只是现在已有些气喘,不知剩下的力气还够不够。

他再低头,见那妖正虎视眈眈,他心一横,冲着先前打量地那地一跃而去。

可还未触地,他忽觉脚下一滞,顿时天旋地转。未等反应过来,他就被硬生生摔于地面。

再一看,那妖兽竟已衔住右脚腕,想必是刚才跃下时飞扑而起擒住了他。好在他是鬼魂之体,无肉身自是不觉痛楚。

怪兽那双蓝瞳明显因兴奋撑得如碗大,宛如一只终于抢到腐肉的鬣狗。江昭赶忙右手掰住树干,抬脚踹去。那怪物的脸却硬的像石头般,无法伤及分毫,反而更加兴奋地将他拖拽入黑暗。

他暗下咒骂,十日前刚被奸人害死,十日后又落入妖兽之口,怎得生死都落不得一好下场!

他心中不甘又愤,又抬脚狠踹数十下,忽的踹中一软物,顿闻妖怪大吼一声,顷刻松了巨口。江昭再一看,那碗大的珠子少了一只。

他当机立断,两臂一撑地,撒腿就跑。可到底是体力不支,踉跄一步,被那妖兽一声怒吼扑倒在地江昭连忙奋力挣扎,却仍被那巨兽死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江昭心下凉了半截。脑中飞速转着解脱之法,思来想去竟只剩了“云黎”二字。在这片后山之中,若有幸云黎醒着,多唤几声他当是能听见的。

可江昭不甘。遇见云黎这十日,哪样事不是云黎帮衬。他也是好手好脚的,怎能一遇险便倚赖于他,更何况现身负鬼魂之异能,只是一妖兽,凭自己一人也能得胜!

他下定了决心,咬紧牙关抬起手肘奋力一击,可妖兽仍不为所动,甚至巨爪拍下,把江昭那只手臂压得动弹不得。

此刻身下之魂虽挣扎不断却已是囊中之物,妖物顿喜,打量这一盘肉,巨爪一抬,按向那滚圆的脑袋。

一只白蝶振翅而飞。

妖物一怔愣,茫然回首,视线追随而去。那身后昏黑之地,瞬息迸出数十细丝冲它飞射而来!

它怒吼一声,抬臂去挡,细丝却将他臂膀和身躯困了个结实!妖兽顿觉不妙,似猜出来者何人,拼命挥动手臂,挣扎之劲头比江昭还甚。

忽的,第二只,第三只……无数白蝶载着荧荧流光如风般席卷而来。

随后一声巨响落地,江昭顿觉身上一轻,再一扭头,却见那白蝶竟如雪般埋了妖兽全身!

再一细看,数根丝线自“雪堆”里穿出,系于黑暗,那丝线闪着莹莹白光,与白蝶身上的流光如出同源。紧接着,丝线猛地一扯,妖兽立刻倒地不起,哀嚎连连。

江昭长吁一声,虽还不清楚为何,但得救了自是幸事。只是这寒冬时节怎会有白蝶现身?

未等他细琢磨,那些蝴蝶竟突然发难朝他扑来!

江昭吓了一跳,慌忙抬手一挡,可半响过后,竟无事发生。

他一眼微睁,却见十几只蝴蝶堪堪停于他身前扑闪着翅膀,未再有其他动作。

“你既求死,见引魂蝶怎得怕了?让它们也一同送你入地府便是。”

江昭循声望去,林木重叠之间,一白影缓缓踱来,那人右手下放,数根莹莹丝线穿入袍袖,正系于他手中。

江昭心下一喜:“寒冬飞蝶。这不寻常之景我猜便是你。”

云黎横眉怒目,道:“你既遇危险何不唤我。”

“我自己有手有脚,能打能跑,唤你做甚。”

“那你可打得过,又可跑得过!?”

江昭吃瘪,无从置喙。他知鬼魂五感灵通,行动迅疾,体能强劲,本以为可肆意一搏,今日着实是失算。

可是……

“这几日你帮我甚多,我又怎可事事靠你。”

“你可知你差些死了!!”云黎怒上眉梢。江昭自知理亏,欲低头认错,可话滑到嘴边忽然转了音。

他一抬头,对上云黎那双银眸,笑道:“我不过一鬼魂,生死与你不过是几分功德的事,怎得如此担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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