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权游戏(第九章 调查)(1 / 2)

人的一生如此短暂,如果不经历一些刺激,终归会觉得没有意思。

即使刺激的代价是送死,我也会欣然前往。墨白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武国的王国大道远处。

武国向西的王国大道上烟尘四起,一大队骑着战马的武国骑士耀武扬威,无所顾及地狂奔而,撞翻了挑着筐卖菜的小贩,冲散了乡下老农赶着的羊群。四散奔逃的绵羊足有数十只,有的钻入路边密林,有的陷入了水坑,老农花了好久的时间才全部找回来。

墨白收回视线,再次打量小茶馆。

小茶馆位于王国大道路边,店前插在地上的竖旗迎风飘扬,大大的茶字绣在蓝布中间的白底上,四根橡木柱子作为支撑,将网格毡布挑起来,中间微微低垂下来。店老板乱蓬蓬的头发上,插着一根木簪子,肩头搭着一条白毛巾,汗珠滴滴嗒嗒地从他的脸上滴下,落在混合残茶剩水的泥土地上。

店里的客人只有一桌。墨白对面是乾国大司柏氐,旁边坐着一个年轻人,既是柏氐的仆役,也是他的远房亲戚。

店外的木桩上拴着两匹马,一匹是青色的母马,另一匹则是淡黄色又间杂着灰白毛的老骟马,此外还有一头大骡子。

那些信鸽都还好吗?墨老的身体好些了吗?昭阳之行会有什么奇遇呢?柏氐大司为何认为昭阳之行危机四伏呢?墨白想不出答案,不觉叹了一口气。

“想家了?”大司柏氐问着,头却没有抬起,依旧喝着茶水。

“没有。”墨白口不对心地回答着。

“你看到了对面数羊的老农,对吧?在他的心里,此刻仅有一个急切的想法,就是确保自己的绵羊一只不少。羊没丢,他就能够继续赶路,到城里为自己的绵羊找寻销路。不管是半枚铜币,还是一袋黑龙金币,他都期盼尽早握到自己的手里,正因如此,那沉甸甸的感觉便是相同的了,也是这份感觉让他有了信心和勇气。”柏氐喝了一口茶,若有所思。

“我知道大司心系乾国,心系百姓,常以布衣之身自醒,不忘本心。墨老曾多次告诫我,让我与大司亲近,多修恤民之心。”

“墨白能够懂得这个道理确实难得。你看这个小店的老板操持生意,无论天气如何,他都会在这里支起小摊卖茶,不惧风雨和辛苦,那是因为家里可能有嗷嗷待哺的婴孩,或者年迈苍苍的老母。他看着我们品着茶水时,眼中流露出的欣喜之情,并不是因为茶有多么好喝,而是心里又增添了一分盼头。人说到底,心里总是要想到自己的根,如果你想要更好地理解,也可以认为那就是家。所以想家不是什么不好意思的事,反倒是说明你念恩重情。”

墨白望着柏氐,心里竟有了些感动,除了墨老,再没有人曾对他说过这么多的话了。他突然回想起,当年自己随着村民一起逃荒,流落到乾国都城时的情景。

那时正值隆冬,天空中飘飞着鹅毛大雪,乾国都城里商铺都关起了门。他破败的衣裤里棉絮所剩无几,枯瘦的身子在风雪中瑟瑟发抖。墨白不知道在街上流浪了多久,只知道最后倒卧在一座高大院墙外,靠着台阶和墙根形成的角落躲避寒风。

过了许久,高高台阶上的院门打开,墨老穿着厚厚的冬衣,披着皮毛白斗篷走出来。他看到蜷缩在角落里的墨白,吩咐仆人带进院子躲避风雪。

墨白是幸运的。

逃荒是极为常见的事,墨老未追问过多,便将他留在府内,做了自己的随童。墨老教他如何调教信鸽,如何书写文字,如何研习典籍,就像他的父亲一样。

有一次,墨老问过墨白,父母是哪里人?墨白挠挠头想了半天,却记不得父母的姓名了。墨老捻着胡须说,咱爷俩儿结缘于雪,你就叫墨白吧。从此以后,世上就多了一个叫墨白的人。

其实,他没有对墨老说实话,或者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说。墨白对于年少时的记忆很少,印象中完全没有父母疼爱的画面,反倒是常常回忆自己被乡邻轻贱,被骑着大马的乡绅子弟撞倒,或者被人指责偷盗。每当受了委屈回到家,父母的冷淡让他更加伤心,就连姐姐哥哥也对他嗤之以鼻。他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被别人讨厌,只能默默地蜷缩着,待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

每当看到骑着高头大马的乡绅从家门前经过,他便倚着门目送很久,心里涌起一股油然而生的羡慕之情。遇到这样的时候,哥哥就会嘲讽他:咱们天生是贱民,连名字都没有,你羡慕是没有用的。偶尔有一次,他反驳了哥哥,没想到换来的是父亲的一顿拳脚。

自此以后,墨白不敢再有当人上人的奢望,将那个幻想出人头地的希望种子深埋到心底,始终不忘记提醒自己是一个贱民。

墨白不想怀念父母,不想回到那个让他心寒的家,更不想重新落到贱民中间,成为那个人人都可以踢上一脚的瘦弱孩子。不过,在墨府享受闲静时光之余,墨白也常常会坐到庭院中的柏树下,找找孩童时代的美好,结果发现难有所获。正因如此,墨白曾异想天开地认为,自己的身世一定存在迷团,那对埋头耕种的父母,并非是他真正的爹娘。

我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墨白常常自我安慰地想着。为了证明自己并非下等贱民,墨白甚至有一次乘着出城的机会,跑回了印象中的家乡,但那里已荒无人烟,再也没有人能给他证明自己的机会了。

一晃许多年过去了,墨老的胡子白了,墨白的见识长进不少。墨老更老些的时候,身体行动不便,乾国侯便将府中楼阁腾出来,让墨老带着墨白住下,方便他为乾国侯整理典籍和书信。

墨白除了服侍墨老,还在乾国侯宫里掌管书信往来,并将收集来的典史归档分类,因而掌握了不少古史秘闻、政策制定,对亚夏大陆各国之间的局势也有了理解和分析。平时,侯府中收发信件不多,通报各国军情也有限,墨白便自己画些地图,演练墨老教授的治国之策,如何能够施加应有的影响。

墨白常替墨老返回家中,照料家里训练的信鸽。在墨白的心里,如果真有一个家值得去想,那个家就一定是墨老温暖的目光,他老在的地方就是墨白的家。

“墨老就是我的父母。”墨白自言自语地说

“国家才是我们真正的父母。”柏氐淡淡回应。

“我不太懂。”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话。”柏氐说罢站起了身。

仆人结了账,三个人走出茶店。

此时,数好绵羊的老农已经走远,商贩结伴相行,泥瓦匠背着工具,来往与王国大道的人依旧络绎不绝。墨白和柏氐骑上仆人牵过来的马,仆从则翻身上了骡子,三个人继续向西骑行。

远处武国的国都依稀可见。他们向前走了一段时间,身后的王国大道传来马蹄嘚嘚嘚的声音。

墨白回头看去,来者是一位年轻骑士,穿着粗布衣裤外罩网格钢甲,头上包着头巾嵌着一块暖玉,披着的斗篷满是灰尘。年轻骑士生着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鼻梁挺阔,嘴角上方有颗黑痣,大大的耳轮垂下来,虽然长途跋涉略显疲惫,但人的精神依旧很足。

他骑着一匹红枣色的马母,缰绳横陈在马鞍一侧,任马无拘无束地向前小跑,右腰处悬挂的带着腕套的钢剑,随着马的奔跑上下摇摆。年轻骑士与墨白一行并排前行的时候,转过头和墨白打起了招呼。

“请问前方是武国的国都五马吧?”

“正是。兄台是去五马吗?”

“我到武国都城五马住店休息一晚,明天还要出发去。”

“我看兄弟风尘仆仆,准备去哪里?”

“银夏帝国都城昭阳。”

“好巧啊,我们也是前往昭阳,不如结伴同行如何啊?”墨白说出口自觉失言,忙回头看了柏氐一眼,看到柏氐没有拒绝和不悦,便放下心来。

“也好。一个人赶路确实有些孤闷,和你们做伴再好不过。兄台放心,出行的盘缠我带得很足,无需几位替我费心。对了,不知道你们从何而来啊?”

“乾国。”

“噢。我听说乾国三江米极为好吃,百姓生活很是丰足,真想找机会去转一转。”

“是吗?如果你到乾国,可以随时前来找我。”

“我叫魏武,从济国来去昭阳投奔亲戚,准备到黑鹰铁卫应试呢。你呢,兄弟?”

“我叫墨白。”

“这个名字很特别。你去过武国都城五马吗?”

“没有。”

武国国都建城的最早记载,可以追溯到从神龙纪中期,虽然只是小部落圈石建城郭,却为廊中平原最早的城邦,打下了重要的基础。

神龙纪末,也就是与五马初雏形成的同一时期,廊中有些部落都在建设小城郭,其中有比国亚干、威国平留、坤国密云和济国济潭,它们与五马并称为廊中五古。

除了五大古都外,廊中亦有八大名城,分别是木兰、清平、郎归、上谷、云开、奉阳、凤歌和广丘。

木兰是睽国都城,坐落在木兰岭下,其开国之主名叫木邪,乃是兰族部落首领,如今国君叫做木叶。清平是需国都城,位于清平河南,风景秀丽,楼台极盛,颇受文人士者追捧。需国之君名叫第广,亦是一位喜好风雅之人。

郎归建在郎河岸畔,是遁国的都城,城中有二十四桥,各有不同之处。上谷乃是损国的都城,位于大侠谷间,因多出侠士义者闻名天下。支䘵是损国侯主,其刀法相当厉害,放眼廊中地区鲜有对手。

云开是解国之都,建在云开湖畔,是一座盛行占卜之风的城市。奉阳是井国的都城,因奉阳花鼓闻名天下。凤歌人口稠密,乃是艮国的都城,歌妓舞妓最为有名,乐师也多于此搏名。广丘是困国的都城,坐落在广丘山东,以出产竖琴、瑶琴、琵琶闻名于世。景绍是困国之主,先祖景仁曾为藉国名将,后来自封于月湖南畔。

五马城历史悠久,底蕴深厚,城内有不少廊中名人遗迹。都城东部是鸠山余脉,向南则连接银河支流糜河,以种类多样的鸠享誉天下。糜河是武国与益、节、归和履等国的界河,发端于莽荡山天信峰,水流湍急,洪波千里。

履国都城是建宁,坐落在大荡山、小荡山间,紧邻建湖东岸。归国定都云封,正建在封水之畔,另有归农、糜阳两城。归国实力虽不及武国,但因与节、益两侯国常联姻互助,故而可免力对抗武国。眼下的归国侯主名叫毕俊,其弟毕祥出任侯国大良,主政国家军政大事。

从五马出发,沿王国大道一路向西,过了白马城便到了莽荡山。穿过莽荡山银谷山口,商队就可进入银夏帝国地境内。银谷山口非常有名,是廊中鼎盛时期对外扩张的重要通道,亦是银夏帝国打通廊中通道的要冲,故而是东西南北通衢的要塞和兵家必争之地。

五马城有内外两城。

如今的外城墙扩建于元世纪,城墙高达八丈,由巨石垒成,涂抹了灰浆加以稳固。城楼上建有多处瞭望塔,箭孔无数,为了防御攻城的投石车,守军还设了几处翻石车。不过由于多年没有战事,城上的防御已经松懈,手持长矛的士兵斜歪着身体聊天,墙齿和城墙壁上长满了野草和青苔。

城门洞开,盘查出入都城的守卫懒散懈怠,盘查人员完全随机应付,碰上年轻的妇女开着下流玩笑,更多的时候,则是聚在城门洞的一角赌博。

墨白一行通过城门,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外城与内城之间,生活着多年来迁居至此的外乡人,还有流离失所的难民。他们住着破败的茅草屋和土坯房,低矮潮湿,终日难见阳光。狭窄的巷道是泥泞的小路,混合着人的尿液和动物的粪便。

沿着外墙一圈是通向城外的槽沟,槽沟边的台阶上有许多妇人,她们扎着围裙、裹着头巾,正在槌打浆洗衣服。光着屁股的孩童,骑着木马,手拿柳条冲杀不休。穿街走巷的卖货郎,摇晃着手鼓叫卖针头线脑,还有很多衣不蔽体的乞丐沿街乞讨。槽河里漂浮着烂菜叶、枯木板和碎布头,间或还会漂来发臭的动物尸体,成群的鸭子游来游去,吃着臭鱼烂虾。几只野狗为了争夺一块骨头,正相互撕咬狂吠,两个醉酒汉子兀自加油打气。

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凋敝混乱的景象,空中满是粘稠、湿腻、腐臭和令人作呕的气息。

此刻,墨白和柏氐一行骑在马上,立在外城通向内城的槽河石桥头。年轻的骑士魏武四处张望,不远不近地跟着墨白,正注意观察外城的城防。远远望着城内景象,柏氐不禁摇头叹息。

“真没想到,武国都城百姓的生活竟是如此不堪啊。”墨白忍住遮掩鼻子的冲动。

“弱民总是低贱的,养家糊口对他们来说就是天大的事,如果一个国君不让他的子民安享生活,就是失职啊。”柏氐一边说,一边用腿夹着马肚前行。他下了石桥,墨白紧随其后。

“我们济国虽然未必有武国强盛,不过老百姓的生活,恐怕也不至于这样寒酸。”魏武策马跟上来,靠近墨白时轻声说道。

道路上遍地泥土疙瘩和草屑,他们沿着路往前走了不远,转过低矮的街巷墙檐,内城的城门就出现在眼前。内城不如外城高大,但守卫却比外城强了不少。

城墙上爬满了常青藤,枝枝蔓蔓纵横交错,犹如给内城穿了一件破破烂烂的绿衣裳。城墙上的墙孔比外城墙孔大得多,设计得不如外墙实用,但城墙上的士兵们来回巡逻却格外认真。内城外靠近墙根的地方,放置了一圈对撑的削尖木栅,挖出半人深的环城土壕里尖桩直立。

守门的士兵戴着半盔,严格地盘查往来的路人。一位将官骑着战马,立在城门处,上方飘扬的大旗遮挡住他,使其整个人隐身在阴影里。旗帜颜色上白下红,绣着一只大大的飞天鸠鸟。

墨白注意到,凡是衣着破乱的流民或是乞丐,都会被挡在城门之外。手工艺人、泥瓦匠、木匠和商人,能够畅通无阻进城,如果是单人独骑的骑士或者剑客,士兵盘查得也格外严格。

为什么这么巧,魏武会在路上遇上我们呢?墨白突然之间觉得,魏武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至少他不似年轻人般鲁莽和缺少心计。

他们一行跟着奔往内城的人流,很快就策马来到城门前。守城的军士是一个豁牙子,他把手中长矛交给身边的士兵,大步迎向大司柏氐。

“站住,你们是从哪来的?”豁牙子大声问。

“我们是从乾国来,这位是乾国的大司柏氐,准备去昭阳公办。”柏氐身旁的仆从回答着,翻身下了骡子,走到了豁牙子跟前。

“你们有过关的通牒吗?”

仆从从怀里掏出通牒递上去,豁牙子仔细地查看一番后,又重新交还给仆从,顺手将夹在通牒里的两枚武国鸠形铜币,装进宽松板甲下的布衣口袋里。

“那个骑手和你们是一起的吗?”豁牙子一边说,一边慢慢地走向年轻的骑士。

“没错,他是大司柏氐的随行骑士。”墨白抢先答着。

“噢,那好吧,放行。”

豁牙子没有再说些什么,回头朝向躲在旗影下的军官,看对方没有什么反应,便抬起手挥了挥。大司柏氐当先骑马通过城关,墨白和魏武紧随其后,仆从翻身上了骡子跟了上来。经过城门洞的阴影之处时,墨白转过头,看着魏武微笑着向他点头示意,于是也笑了笑。

武国国都内城完全是又一番景象。

街巷道路比直宽阔,路面用大块的碎石、小石子、粘土和熟石灰铺成,由马拉着石辘轳,经过反复多次的碾压夯实。街路两旁边都是商铺,酒馆、铁匠铺、布衣坊、绸缎庄、典当铺、药铺、学士医馆和客栈鳞次栉比,店铺门前飘荡着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三角店旗。

巷道里民宅聚集,院墙高矮不同,墙顶上方铺着瓦片。有一些高宅大院里栽种参天的大树,枝繁叶茂,两层甚至三层的木质结构楼房,在枝叶的缝隙里若隐若现。楼顶铺着红红绿绿的琉璃瓦,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亮光。

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路人不少,大多穿着绸布衣褂。有人手里拎着鸟笼,有人聚在一起,在帐篷阴凉底下斗蛐蛐。

内城里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与外城开成鲜明的对比。

富贵繁华与贫穷卑贱,看起来是那么格格不入,往往却又彼此无法分割。

仆从经过一番打听,了解到都城官办驿馆的位置。他们策马行走在路上,转过了两条街道,来到都城官办驿馆的门口。

天色渐暗,人困马乏。

驿馆占地面积超过二十亩,院墙十分高大,掩映在墙外的楸树、橡树和古松之中。驿馆大门新漆了红油,泛着亮光,门楼上吊着大大的灯笼,里面写着“官驿”两个字。

远远看见墨白一行,官驿的伙计便迎了上来,仆从率先从骡子上下来,交待伙计准备三间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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