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权游戏(第四章 高手比剑)(1 / 2)

烈焰般的火烧云布满天空,光柱穿透云朵,凝结成绚丽异常的光影,大片东方云雨正在悄无声息的聚集。

幽岭山脉像一把镰刀,与大柏岭、少壮山相连,山峰起起伏伏,渐渐没入广袤的平原。山上的士兵松、落叶松、龙爪槐、山榛和青椿树漫山遍野,因为没有冰雪覆盖,显得郁郁葱葱。盘旋的老鹰在空中展开双翼,寻找猎物,发出几声不快的戾鸣。

平原上的麦田一望无际,农忙的男人们手拿镰刀,沿着垅地收割。扎好捆的麦子堆得老高。为防备随时出现的大雨,麦堆被破旧的大葛布罩好。

眼下已是秋收的好时节。

远处的村落中,炊烟已经消散,农妇手拿箩筐,到地里捡拾遗落的谷穗。牛马拉着大车,站在大地里等候,身体摇摇晃晃,时而低下头,嚼着地里的麦梗,时而用头角相互触碰。

倒卧在马车里的泰平望着天空。

望海半岛大地的天空浮云朵朵,但和北靖莽原大地的天空相比,虽然同样辽阔高远,却没有让泰平产生身处北靖时,那种清冽入胸的满足感。与他同卧的熊族言答扭动一下,在马车里翻了个身,堆满脸庞的皱纹仿佛更深了一些。

“少城主,我们到哪里了?咳咳咳咳。”老言答一边问,一边深深地呼吸着,引来一阵强烈的干咳。

“我们已经离开狸阳城境内了吧。”泰平回答着,从马车里坐起来。

“公子说得正是。”付婴穿着青色布裤,外面套着白绒羊毛披肩,骑着全身杂色的矮脚骟马靠近马车。

“再往前走不远,我们就到望海和栗国的交界地。不用半日,我们就能赶到碧流河边的恩施城了。”付婴接着说道。

“到了恩施,我们就要换乘商船逆流而上,去昭阳虽然不一定比骑马快许多,但总要少了不少颠簸。”泰平抻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最重要的是,能够摆脱满是臭味的马戏团了。”老言答接口道,让泰平不由得脸红。

泰平不得不承认的是,他最初选择离开北靖,的确是觉得马戏团有趣,甚至可能藏着什么大秘密。然而,他与马戏团同行十多天,没看出一点端倪,反倒是天天闻着臭味,心里自然是极为别扭。

“公子说得是真的吗?太好了,咱们偷偷跑出来这么多天,抚司大人知道的话,肯定气坏了。咱们到昭阳转一转就早些返回吧。”付婴显得有些兴奋。

“你当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吗?你的魂早被伺候奶奶的小琴勾走了。放心吧,回去我就和奶奶央求,把小琴赐给你如何?”泰平斜睨着付婴调笑。

“真不是公子想的那样,我就是把小琴当姐姐,有些心事愿意和她说说而已。”付婴挠了挠头,讪讪地笑着。

“哎,年轻真好啊!”老言答一边说,一边看着远方。

来自雪国的马戏团,走在王国大道上十分显眼。

黑熊、斑纹虎慵懒地卧在木笼里,像熊族人一样,不太适应没有风雪的天气,显得了无生气,沉默无声。野猪的胃口不错,一路吃着一路拉屎,梅花鹿则用头角触碰木栏,发出乒乓的声响。

从辽水一带来的猎户们,赶着马车装了一些兽皮,和马戏团熊族人结伴而行,时不时地和熊族人高谈阔论。

人来人往的官道上,望海王国的百姓越来越多,装束令人觉得好笑有趣。他们穿着天蓝色的布褂,白绾巾高束在头顶,佩戴的剑更加细长,好像斗趣用的装饰品。此地的人们更愿意骑牛出行,路上随处可见青牛、黄牛和赤色的大牛,还有五彩色的花牛。

泰平曾听学士讲过,望海族人的一部分,自认为是京山牛族后代,另一部分人则认为,先祖来自翰海另一边,乃是骑乘大牛泅海来到亚夏大陆的域外之族。

无论怎么样,望海族以牛为图腾,更把牛视为最珍贵的瑞兽,族徽与战旗上均绘制踏浪欲飞的青芒大牛。

栗国人虽然与望海人同居望海半岛,以京山和碧流河为界,但习俗仍略有差异,而且口音也不尽相同。奶奶冼蓉说起,栗族是望海半岛的原住民,后来融合廊中移民、海滨渔民部落,成分渐渐有些复杂。

灭龙纪中期,以牛为祖先的域外族渡海而来,与京山牛族达成联盟,凭借武力抢夺了大片领土,将栗族人驱赶至西北方的少壮山一带。实力进一步提升后,牛族人建立了望海国,企图继续向西用兵,彻底消灭栗国吞并疆土,再侵入幽山以西的鹿族领地。

争夺是人的天性,也是族群生存的根本。

从古至今,从未变过。

有压迫自然有反抗,自然也会有人看不惯。

望海国用兵之时,已是元世纪初期。银夏帝国强大起来,不愿意望海进一步扩张,于是出兵援助栗国,总算保住了如今的疆域。正因如此,险些国亡种灭的栗国对望海既怕且恨,常常爆发小规模冲突,两国百姓若是相遇,往往会冷眼相对。

泰平一只手握着身旁竖放的配剑,一只手抚摸着跟在车旁的“青芒”。“青芒”是一匹健硕的雄马,乃是田垦送给泰平的礼物。

马戏团在靠近路边的小树林停了下来,团长熊族老人鄂普挥了挥手,示意族人做短暂的休整。负责照顾动物的熊族人忙活起来,往木笼里的水槽、食槽填好水和食物,鄂普则席地而坐,捧起酒袋灌着北靖高粱酒。他灰白的头发编成的辫子散落下来,好似汲水的灰井绳。

熊族言答被扶下马车,靠在树边撒尿,半晌才蹒跚地转身走回来。

鄂普扶着老言答坐好,又将酒袋递到言答的嘴边。老言答仰头喝了一口,酒的液体从他满是破损牙齿的嘴角滴下来。喝了酒后,言答显得很满足,还打了一个酒嗝。一个熊族人在地上摆了一只马扎,言答慢慢地坐下,又喝了一口酒。

言答看着站在一旁的泰平,示意他也喝点酒,泰平摆了摆手。

“少城主还是对我们有疑惑吗?认为雪国熊族人去昭阳心怀不轨?”

泰平不喜欢熊族言答称呼他公子,而少城主的称谓虽然难成现实,但多少满足了他无法继承北靖的虚荣心。

“至少不是和盘托出吧。”泰平靠着马车,摆弄着剑穗答道。

“人人都有防备之心。我至少没有隐瞒的是,雪国的平衡可能将被打破,危机已经悄然将至。如果熊族人无法自保,雪国甚至北靖都难以安全,否则你的父亲又怎么会同意,放我们出城去昭阳呢?”

“话虽如此,但仅凭你们这支小小的马戏团,就能从昭阳带回生机与和平吗?”凭一个行将枯朽的老言答的智慧?泰平话没有说出口,但脸上有不屑的表情。

“熊族是一个古老的族群,我们信仰的是雪神,而真正赐予我们力量的,则是熊的耐力和坚韧。只要给各个熊族部落一个承诺,族人们将继续信守与帝国的和约,依然在雪国冰冷的森林里活下去,哪怕有更多更大的危险,雪神也会保佑族人们的。”

老言答的回答,泰平并不完全理解。不过,泰平隐约之间觉得,言答和父亲的语气很像,都有种悲天悯人的感觉。

马戏团进城的时候,雨势已经不小了。

路上行人没有几个,店铺也纷纷关门。恩施城不大,当年建城是望海牛族人有了打算,将原住民流亡者收纳,体现王者恩泽。后来,银夏帝国曾于此地击败望海,便又多了恩施于天下之意,取名的意思不言自明:不排外族,海内同恩。

一队换防的城门守卫队在雨中行进。守卫队长年约三十岁,灰盔边沿向前挺,雨水从他的两颊流下。熊族老人鄂普取出两枚望海牛角铜币,偷偷塞进队长怀里。队长露出笑容,拍拍鄂普肩头,用手指向城内一条满是泥泞的土路。马戏团掉转了方向,向前走过了两条街后,来到一座并不高大的客栈门前。

老板是栗国人,个子不高,头顶半秃,微胖的脸上蓄着山羊胡。听了简短的介绍,老板便招呼伙计出门,打开油纸伞引着众人进入客栈。马戏团较大的动物木笼,停靠在客栈大门一侧的墙角,被几张漏洞的破帆布遮住。

门外的雨势又大了起来。

客栈虽然不大,但安排马戏团的熊族人,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房间留在楼上,三间大的,两间小的。付婴从布搭里取出了牛角铜币,向店伙计要了一间有窗的小厢房,泰平请熊族老人和言答同住。

房间很整洁,陈设不多,除了靠窗的通铺外,只有房间中央的桌椅。窗户被支起来,雨水打在窗棱上嗒嗒作响,窗外就是客栈的后墙,对面的商铺关着门,雨中隐约可以远望恩施的城楼。房间新上了一只火盆,火盆铁架上搭着淋湿的衣裤一角,另一角握在付婴的手里,升腾起的水汽慢慢飘浮。

日近黄昏,雨终于停了,天空出现一道彩虹,横跨过高高的城楼。

下了近一天的雨,城市的道路坑洼里积满了水,路上的行人已经不多,小心地躲避水洼赶路。晚餐有酱肉、炖土豆、咸菜和蛋花汤,一筐热气腾腾的馒头。熊族人把自己带的大麦酒和高粱酒取出来,分别准备了一坛放在桌子上,客栈老板询问是否还有需要,鄂普挥手示意不必。

得了熊族老人的一枚牛角铜币后,店老板看着无事,便退出了房间。付婴为泰平倒好自带的烧刀酒,便坐在桌边拿起馒头啃,熊族老人则为言答和自己斟满麦酒。

“进入到望海境内,我们就该和少城主分开了,感谢少城主一路相助。”熊族老人端起酒碗敬道。

“要是感谢就不如送我只野猪吧,路上可以耍耍赚点小钱,也能练练对打,实在没吃的还能用来下酒。”泰平抿了一口烧刀子,挟了一块酱牛肉。

“少城主真是爱开玩笑,倒是很对我们熊族人的脾气。此去昭阳尚有数千里,真希望等我们到帝都时,还能和少城主一起把酒言欢。”熊族老人满脸真诚的表情,倒是让泰平有些不好意思。

“放心吧,我走水路虽然是逆流而上,但这个季节不是丰水期,望海雇佣船逆流行驶就和顺流一般快,我肯定比你们走陆路快得多。”

“希望如此。我听说少城主好使剑,既然是好武之人,我不妨多说几句,少城主觉得有用就多听,觉得无益权当酒话。”

“快讲快讲。”听到这话,泰平一下子来了兴趣。

听响就进。他想起了田垦讲解剑术时,对自己提到的话。田垦说,熊族人刀术自成一套体系,以雄浑刚猛为主,亦有独到精巧之处,将来有机会可以修习研磨。田垦还曾提及,远在四十年之前,熊族出了一位刀客,曾经打败亚夏不少门派,被江湖人士称为“冷刀”。

“我们熊族人之所以能够狩猎黑熊和老虎,并不是靠人多,更不是依赖武器的精良。”鄂普声音稍顿。

“那是什么?”泰平不解地问。

“勇气和胆量。勇气可以让你面对强大得多的对手,而胆量可以令你与强大敌人周旋时,保持警觉和机敏。不动如锋,以静待动。”老言答突然开口。

泰平望向老言答。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双眼似乎也已凝固,好像回忆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吃过晚饭之后,泰平稍作休息。

这一夜,月光皎洁。秋风虽冷,却让泰平心情舒畅。他信步走向客栈的后院,乘着夜色舞动手中长剑。

快似疾风暴雨,慢如泛海浮舟。泰平心里一边想着田垦教的剑法,一边揣磨老言答的话,想要将两者联系到一处。

也不知舞了多久,泰平已经全身大汗。他收住剑势,大口地喘着粗气,然后望着高空中的月亮。

月亮的光如水般流泻,洒在后院墙根处的柴堆上,映照出的影子竟如黑熊一样。泰平向前走了两步,感觉影子似乎动了动,心里不觉一惊。如影随行。田垦曾对泰平说过,剑术的奥妙是无穷尽的,只要用心用眼,便可找到其中法门。

很小的时候,泰平便喜欢上剑术,极为崇拜传说中的黄辕大帝。黄辕大帝开创剑术,使剑术成为武宗之祖,位列武器排行榜之首。

相传飞龙纪时代,雪龙、炎龙和金龙均隐伏起来,分别躲在大柏岭、火龙川和天域雪山,修炼神术与绝艺。当时,三龙的御龙者是白轩、蚩天和黄辕,各自占据神龙所授之地。

后世还有一种观点,认为三人皆是神龙化身。

黄辕利用天域雪山黑、白石,合铸了一柄黑白剑,并自创了有风雷之势的黄辕剑法。他驯化了天域野马,组建了一支骑兵部队,将族群中有能之人尽数提拔,分别称为十二贤士和十二骑士,意图统一亚夏大陆,为金龙献上族人大礼。

白轩占据北方,实力最是不济,眼见黄辕势强,便率领族人归附,组建了联军攻向南方。白轩使一柄寒石刀,其自创的寒石刀法极为凌厉,成为当今使刀门派的上世始尊。

原本合两人之力,炎龙之族无法抵挡,但是蚩天着实厉害。两方在亚龙峰大战三天,诸多半人之神参战,竟然斗得难分胜负。蚩天神力无敌,手中所使是一柄开山巨斧,乃是由火龙川巨石所造,大有开天辟地之威。

黄辕眼见蚩天勇武,自己一时难以取胜,便分化黑白剑,临阵演化出混沌剑法。混沌剑法合上古混沌之道,融汇蒙昧之能,乃是极为玄妙的剑术。最终黄辕斩杀了蚩天,收服了南方诸族部落,为亚夏族群形成奠定基础,自己则成为天庭大帝。

这一战被后世称为亚龙决战,其意义实不亚于开创天地。黄辕大帝以剑立威,后世便将剑视作天下第一神兵,尤其推崇已失传的混沌剑法为第一剑术,引得无数剑术好手穷毕生之志,妄图以窥其神技之万一。

泰平不止一次听人说过,田垦出身颇为不凡,其祖先是元世纪中期知名剑士田夏,被人尊称为绝世德良。

田夏开创了铸剑新技艺,亦在辽王塔创立了辽王剑派,成为后世弟子口中的大祖师。田夏的孙子名叫田园,不仅铸剑技艺高深,剑法更是已臻化境。田园晚年双目失明,但却因祸得福,练成了“影随行”剑术。

可惜,田园后代弟子无人参透精髓,致使这一剑术再未现于世间。

泰平围着柴堆,来来回回转了多圈,不断以影子高低深浅为敌,用剑演练心中涌出的招术。虽然没能达到纯熟,但泰平却觉得心中畅快无比,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一剑而已。

待到四周寂静无声,所有房屋皆无一点亮光,泰平才罢手收剑,慢慢地走回客栈房间。

月影暗淡,流空无云。

远处的墙根阴影的树丛中,一个披着黑衣的人一动不动,凝视着泰平消失于黑暗之中,眼中闪过极其复杂的光芒。

泰平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

鄂普的呼噜声很大,震得窗纸直打颤。泰平小心翼翼地回了内间,和衣躺在床上。

他久久不能入睡。

刚才习练的剑法如同繁花,又似从穹空坠落的星雨,令泰平觉得如此梦幻而瑰丽。他在心里又演化多遍之后,才渐渐有了一些困意,不知不觉间进入了梦乡。

睡梦之中,泰平依稀记得,自己与田垦立于吉川山峰,各自执一柄长剑驭风而舞,斗得旗鼓相当。父亲泰德捻着胡须,站在峰下微微笑着,不住地点头赞叹,说泰平已经青出于蓝。

泰平看到父亲的笑脸,不由得乐开了怀,往昔背负的压力,在那一瞬间似乎全都云消云散了。

有时候,父亲与儿子的关系,一定要捅破一层窗户纸,才能达到最和谐的程度。可是,那层窗户纸不好破,有人一辈子也突破不了,只能抱憾终生了。

天光尚未大亮的时候,泰平从梦中醒来,独自站在庭院的中央,回忆着那令他感慨的梦境。不知不觉之间,泰平眼角竟流下了泪水。

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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