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权游戏(第一章 秘密)(1 / 2)

绯红的天光从东方升起,渐渐笼罩在北靖黝黑的巨石城墙上。墙缝里有潮湿的青苔,长长的荒草上垂着露珠,仿佛被唤醒一般,轻轻地动了一动,吐出寒冷的气息。城内的石板路很长,但是不宽,因为朝露而异常湿滑,浮着淡淡的雾气。

三五名晨卫打着呵欠,催促着收集粪便的牛车,慢悠悠地在街巷里穿行。他们偶尔在院墙下的污水沟边驻足,使用手里的长铁钩,将混合着尿液废水的旧布挑起来,甩到牛背上的箩筐里。

竖立在城楼上的黑底白熊旗,猎猎地展开,呼啦啦作响,在晨风中飘摇如舞。光照之下,旗帜在城墙一角留下暗影,犹如污水潭中的水草。

第一面临街的漆黑门板打开后,这座北方重镇的一天便开始了。

若以人口数量而论,北靖完全无法与廊中诸大城相比,更不用提与帝国封城比较。城中总计不过四千余户,约有两万多名居民。但论及战略地位,北靖不逊于帝国封城瀚泉、殷岩,更胜绿海之滨的牧羊谷。北靖下辖五镇,保护着千里黑土沃野,成为整个亚夏中土腹地极为重要的屏障。

尽管生活之地寒冷异常,但北靖人不以为苦,反而锻造出豪爽的性格,颇有游牧部落干练之风,或者说北靖本就有游牧之根。深秋将到,北靖已冷得让人觉醒,走起路来如同带着风,怀着希望忙碌生计。

担着热气腾腾的馒头出门,没有睡醒的小贩一边快步走,一边打着呵欠。麻脸的泛着红晕的女人们,侧端着水盆,聚拢在穿城而过的靖水旁边,浆洗衣裳,开着低俗的玩笑。

铁匠铺里的风箱呼呼作响,匠人们挥舞铁锤锻造家具,砰砰铛铛的响声传出多远,惊飞了周围院落里休息的麻雀。

小旅店门前有驾辕的马车,满载萝卜、鹿茸、松臻和坚果,准备出发前往外地。店员和裹着兽皮的猎人锱铢必较,争吵得面红耳赤,旁边蹲着小孩子,等着看他们的笑话,随时捡拾掉落的果子。

更多的人是扛起锄头的农夫,头发挽起成髻,插着石篦,赶着农耕的黄牛载着其他农具,嘚嘚嘚地安然走着。黄牛左右摇晃尾巴,驱赶着苍蝇和牛牤。

城楼边站着身披黑甲的士兵。他们脸上闪着幽暗的红火,将上下两道厚重的巨松树干门栓卸下来,靠在门洞内的石磴台阶旁,漆成黑色的门栓像两个巨人。门洞上方两侧,各有一只石熊头,张开的大口黑洞洞。

太阳尚未完全升起,红彤彤的光斜照进城门洞里阴影,形成的明暗交接之处雾气轻浮。

城北王国大道以外,是一片广袤的黑土地,驾辕收割用的木板车很多,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大地上。御寒避雪的茅屋顶上,覆盖着洁莹的薄霜,黑土地上立着不少稻草人。草人披着粗蓝灰布的上衣,站在结着红彤彤高粱穗的地里,摇摇晃晃。

付婴爬上吉川山峰的时候,泰平已经练罢了剑,坐在一块巨石上面,两只脚左右摇摆,好像打着旗语。

宽阔的额头下,剑眉浓密,泰平黑色瞳仁里闪烁着坚毅的目光,间或闪烁一丝狡黠,如同流星一样。泰平长着高高隆起的鼻子,那是家族成员明显的特征之一,鼻子下边是宽厚的嘴唇,嘴角上已经长出了略显粗重的绒毛。泰平宽厚的胸脯一起一伏,呼出的白气在嘴角绒毛结了淡霜。

“你太慢了,今天的熊头铜币给我买颗梨子吧。”泰平没有回头。

“吉川的山坡太滑了,我险些一交跌下去呢!”付婴用手掸去身上露水和石痕,口气有点抱怨。

“也许你跌进神秘的山洞,会得到绝世的剑谱,成为名扬天下的剑客。如果是那样,你可得好好感谢我。”泰平撇撇嘴角微笑着。

“我宁愿在床上多睡一会儿。”

泰平没有理会付婴的不满,极目远望,紧盯着绵延数千里的大柏岭,直到目力无法企及的天边。

大小柏岭均发端于大陆极北的通古斯峰,呈北低南高之势,彼此交错纵横的双岭,由一道深深的大峡谷分开,交汇于幽蓟境内的望雪峰。

望雪峰极险极陡,又覆盖着皑皑白雪,乃是极难翻越的高峰。两条大岭在此分手,各向东西延展,将雪域国境与亚夏腹地分隔开来,封闭成了北国两个谜一样的冰雪世界。

大柏岭一直向东直抵翰海,群峰起起伏伏,没有穷尽,许多山峰都没有名字。即便是北靖六镇的好猎手,到了大柏岭雪域也会不辨方向,分不清那些相似的高峰。大柏岭北的雪域纵深两千里,被亚夏族人称为雪国,疆域比小柏岭大了数倍,生活着各种不同部落的熊族人,与亚夏族人的关系微妙。

在泰平的印象中,北靖与熊族若即若离,就像父亲对待自己的感觉。

北靖的老猎户说过,小柏岭内疆域也很广,曾生活着一支改变亚夏大陆格局的鹰族,因而被称为鹰的国度。亚夏大陆奇幻之地颇多,小柏岭算是其中之一了。

泰平从未离开过北靖黑土地,但他心中一直有个渴望:走入大小柏岭的雪域,探寻这两个神秘的地方。

我属于冰雪,属于纯净的天地,属于一个平等的世界。泰平幽幽地想。

幽暗的密林渐渐染上红色,天光一跃而炽,穹空变得瓦蓝瓦蓝的了。一排大雁从碧空上飞过,依依不舍地离开北方,到南方过冬去了。泰平用羡慕的眼光望着,幻想着自己可以如大雁一样,展开双翼四处遨游。

“我要是变成一只大雁,那该多美啊!”

“大雁飞得再远,最终也要回家的。”

“你的话倒像箴言堂的箴言师呢!”泰平一边调侃,一边望着大柏岭。

此刻,泰平耳边传来阵阵啸声,如同从地下传来的鼓点,敲击着他的心。

“付婴,你听到了吗?”

“我什么也没听到啊!咱们该回去了。”付婴不耐烦地催促着。

“快看,有一群人从雪国方向来了。”

泰平好像看到稀奇玩意似的,猛地从巨石上跳起来。北方高粱地间的王国大道上,一支队伍正在向北靖走来,好像一头蹒跚而行的灰熊。

“应该是普通的野人乞讨团吧。”付婴咕哝着。

“不,我听见了熊的声音,虎声,还有雪国的风声。”

“公子,再不回去上早课,学士又要骂你了!”

“我还怕被骂吗?”泰平不屑地说着,嘴角扬起叛逆的笑。从逃课这一点上来说,泰平展现的天赋是令人赞叹的。

泰平与斥侯几乎同时回到抚司府邸。泰平进门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他迎面撞上了管家泰勇。

“二公子,你又不学习文史,跑到哪去了?”泰勇虽是管家,却在泰府很有地位。

“啊哈,我刚才到北靖城外,看看今年收成如何。”

“胡说八道。你知道吗,泰家在北靖生活超过百年,成为黑土地上的望族多么不易。”

“当然,当然。在灭龙纪中期,泰氏是藉国贵族,定居于仙女湖畔,受到陶菲国主提拔,先祖泰敬出任大将,纵横廊中,征战四方,立下战功无数。因为与藉国老贵族关系不睦,泰敬先祖于陶菲暴病去世后,被排挤打压赶出了廊中,来到黑水河流域,在此扎下根来,与当地土著、移民共同开垦。”

“是啊!那时,受到熊族人搔扰,黑水河流域并不太平,泰氏子孙不得不艰险度日,直到你的太祖父泰兴出现。”

“嗯,我知道,我知道。太祖父不安于现状,向廊中城邦学习,率领百姓修筑了最早的土寨,也是定居点得以出现的雏形,同附近村寨联合起来。除此之外,太祖父还向望海、幽蓟、栗国以及廊中游说,得到了不少军械、辎重支持,训练出一支保土卫疆的士兵,抵挡熊族人的侵袭。”

“没错。熊族与北靖缠斗百余年,彼此互有胜负,泰氏虽然沉沉浮浮,但始终是抗争的一面旗帜。你父亲泰德成年之后,得到了更广泛的支持,统领雪地熊团精锐,打败了熊族辫子军,成为银夏帝国任命的北靖抚司,才达到了人生的巅峰。”泰勇说道。

“对,对!父亲对于权力绝不痴迷,只是保持着一份深沉的责任感,兢兢业业地守护六镇,调度军队、安境保民,成为帝国重臣。”

“你呀,自小就无欲无求,虽然个性率性洒脱,却忘记你的责任啊!你该好好学学你的孪生哥哥泰安。”

即使是城里的老人,站到两兄弟的面前,也未必能一眼猜出谁是哥哥或弟弟。可是泰平知道,两个人的差别如同云泥。

泰安文静、内敛、文史俱佳,泰德夫妻极为喜爱,北靖军民交口称赞。提及泰平呢,别人会说他好动、外向、喜欢骑射与剑术。

“谁让我只是次子,爹不待见也是正常。嘻嘻,我情愿仗剑骑马,周游列国,如果能够得到绿魂花或青魄草,过过剑帝或剑尊的瘾。”泰平笑道。

“世间剑士千万,能进阶到剑魔者又有几人?更要不提剑圣或剑尊了。”

“奶奶说过,我有大侠之风,将来有可能成为剑神呢!”

“你还想坐上刀剑神殿的宝座?”泰勇气鼓鼓地说。

“怎么?不可以吗?”

“也就是奶奶吹捧你。”泰勇摇摇头,向前厅走去了。

奶奶母家姓冼,闺字是蓉,父亲是栗国大臣,兄长冼海是一位热爱渡海的探索者。

一百年之前,亚夏大陆是世间三大陆中枢,与尘服、仙莱大陆海上贸易极为盛行。当时,借助中途岛、十二兽等海域岛屿,亚夏商船扬帆远航,连接起亚夏、尘服大陆。

但是庄帝去世之后,海域发生巨大变化,绝大多数航线岛屿消失不见,最重要的转航中途岛亦不知所踪。没有沿途岛屿补给,商船航行艰难无比,纵然有人冒险尝试,那条海上航线仍然断绝了。

正因如此,有些怀有探海情结的志士,希望重新打通海上贸易通道,重现千帆渡海时的盛况。

冼氏既然是一大贵族,免不了要在国家权力博弈中站队。冼蓉的父亲受栗国君位争夺牵连,死在了栗国大狱。冼蓉与母亲流亡到了北靖,寄居在舅舅家中,后来嫁给了泰平的祖父。

泰平的母亲对他说过,奶奶绝非寻常人,是一个豁达、随性的奇女子,人生经历可谓丰富。

对于年轻的人来说,权力、财富未必有吸引力,奇幻经历才会令人迷恋而无法自拔。奶奶眨巴着眼睛,如此回应泰平的提问。

除了爱好文史外,奶奶向人学习过剑术,对于战阵亦有了解。正是在奶奶的支持下,父亲拜到田诏门下,剑术与阵法均有所成就,最终成为北靖六镇抚司。

父亲对奶奶极为尊重与敬畏。

在泰平的印象中,每一次自己犯了错误,只要跑到奶奶的身边,父亲就不再举起柳条威吓自己。泰平逃课的时候,多半跑到奶奶的小院。奶奶会搂着泰平,讲北靖、名将、战争与人生,以及雪国的神秘。

奶奶说,雪国的传说中,雪神是最受尊敬的,可是对于个别更古老的部落而言,三面树神比雪神存在更早,据传有预言之神奇力量。

三十年前,苏克河流域的苏克旗熊族祭司到访北靖。

当时,黑水河流域刀兵四起,熊族与北靖处于敌对状态。出于礼貌,泰德父亲允许祭司入城。结果,祭司坦言想要拜访之人,乃是泰平的奶奶冼蓉。

奶奶与祭司密谈很短,没有第二个人在场,一时被人传得颇为神秘。尽管泰德父亲询问多次,但奶奶冼蓉都没有透露内情,更令此事扑朔迷离。由于战事不断,泰德父亲要训练军队,准备辎重给养,此事便渐渐被人遗忘了。

到了北靖稳定之后,泰德娶妻生子,泰安与泰平渐渐长大,北方进入了难得的和平时代。

有一天夜深之时,尚未成年的泰平到了府邸后院,看到奶奶在月光下向北方祈祷,脸上表情极为安详、从容。第二日,奶奶把泰平找到房间,再三叮嘱不得外传后,才向泰平谈及三面神树,以及浑沌的蒙昧时代。

蒙昧时代天地浑沌,对于亚夏诸族来说,是特别神秘难言的。亚夏中土地域的亚夏族认为,蒙昧时代的世间亦有神的主宰,最为知名的是浑沌之神、黑暗之神与死亡之神。雪域信仰的则是三面树神,而非如今的雪神。

后来,上古蒙昧浑沌时代不再,亚夏进入远古神话时代,中土主要以伏易神系为尊,再传到黄辕大帝神系。与此同时,熊族崛起于大柏雪域,将信仰的雪神列为主宰之位,认为雪神正是中土文化的雪龙之灵。

苏克河部落并入熊族,虽然接受雪神主宰的观念,却未放弃三面树神的信仰。苏克旗人会通过火祭,向三面树神祷告,渴求三面树神的保护,获得预言之法,通晓过去、现在和未来。

让泰平不可思议的是,奶奶向他透露一个秘密:苏克旗祭司预言,冼蓉的子孙将成为王者,其中还将有一位女王,统治辽阔的北方疆域。

哈哈哈哈,女王?泰平几乎笑出声。可是,奶奶冼蓉显然没有说笑,表情是那么郑重其事。

奶奶对泰平说,泰家的确有一个女儿,长到一岁多时,突然秘密地消失不见了,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曾有人说孩子被带到雪国,也有人称被拐到南方或是出了海。

苏克旗祭司告诉奶奶,泰家的女孩脖子右下处,有一块雪花般的胎印,这与冼蓉印象是吻合的。至于女孩为什么被偷走,据说与预言水晶球有关。

预言水晶球是雪域至宝,相传是三面树神灵魂所化,能够预知未来百年的变迁。

一个人不要刻意地寻找存在感,因为人生就是存在缺憾的,如果只是希望完美,最后一定会成为镜花水月。

祭司离开北靖前,曾对奶奶冼蓉说过几句忠告之言,尤其提醒她一点;预言只是天命,还会受到世俗影响,若要保护泰氏家族,就得顺其自然。奶奶将此话转述给泰平,泰平当然明白话中之意,就是希望自己不要对父亲的严厉纠结于心。

年轻人的心态是极微妙的,尤其是对父亲的感觉。即使泰平明白奶奶的苦心,他仍难以摆脱内心的纠结。

当然,祭司关于泰氏子孙为王的话,让泰平有一种朦胧的感受,认为冥冥之中的未来,一定会有不可预知的境遇,至于是否与称王有关,生性洒脱的他倒不如何在意。

这些年来,泰平坚守了对奶奶的承诺,从未对任何人提起熊族祭司,甚至连无话不说的田垦,他也没有透露半个字。

田垦与泰平的关系是兄弟,更像是师徒,还多少有一点父子情谊。

如果不是命定天数,姑姑泰姝去了昭阳,田垦也许与姑姑早已成婚。泰平暗自叹息。

“我真想喝点酒。”泰平自言自语道。

喝最烈的酒,做最勇敢的男人。

在北方人的眼中,如果不能喝酒,就不配在黑土地上生活,更无法与寒冷的天地共生。泰平成年之后,曾经自以为是,非要找田垦等人拼酒,结果只是几个来回,便被灌到桌子底下。

如今,若是论及喝酒,泰平敢自封酒神称号了。

泰平回了自己房间,简单地洗漱已毕,便脱掉紧身的粗布束衣,穿了件宽松的蓝布袍,往并不宽大的小客厅走去。付婴从前厅方向跑来,直到泰平的身边。

“公子,城外来的这支队伍人数不太多,不可能是一支具备强大战斗力的军队,否则长野和冰原早该向北靖示警了。”付婴喘着粗气道。

长野、冰原均对着大柏岭重要山口,是六镇之中的防御重地,扼守黑水河流域,所以驻防部队必是雪地熊团。

“这还用你说吗?依照惯例,眼下换防两城的是花熊营和瘦熊营吧!”

“嗯。花熊营主将卫樬以勇武著称,瘦熊营主将田垦智勇双全,北靖的北方边境固若金汤。”

“你少在我面前拽词。”泰平敲了敲付婴的头。

两个人走入小客厅。奶奶与母亲早已吃罢。桌子上新摆了酱蛤和卤肉,还有一小盘酱牛肉。主食是冒着热气的馒头和大麦粥,另有一小壶高粮酒。

“哈,这酒真辣啊!”泰平自斟自饮,抿了一口酒。

“二少爷,这酒是奶奶悄悄派丫鬟小琴送来的。”

“行侠之人,岂能无酒?这北靖抚司府里,只有奶奶最懂我。”

一小杯高粮酒下肚,泰平的脸上泛起红晕,他又夹了一口牛肉,满足地打了一个酒嗝。

不一会儿,宴客厅的厚重棉帘被人挑起来,哥哥泰安慢慢地走进来。泰平一边咀嚼着卤肉,一边斜睥着这个孪生哥哥。

“安兄,你的黑眼圈告诉我,昨夜又温功了,是吧?”无论有无旁人,泰平都爱装成学士,称呼哥哥为安兄。

“熟悉北靖的赋税和人口土地需要时间,我可不愿意错过深夜寂静的好时候。学士叮嘱阅读《先贤传》,你是不是又没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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