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权游戏(楔子 诅咒)(1 / 2)

穹顶之上,五颜六色的夜光石窗外,飘浮的云朵渐渐消散,太阳的光亮暗淡下来。泛红的云霞状似苍鹰,俯看着山顶的帝王行宫,双翼几乎与幽暗密林相触,好像两只巨爪抓紧山脊,要将这山峰连根拔起一般。

夜幕好像幽灵,拥有神奇的魔法,不断推送云霞之鹰,向宫殿越压越低。夜光石窗像五彩锦缎,徐徐展开,华丽稍纵即逝,沉重地涂抹上阴晦的黑色,像一个悲伤老妪的忧愁的脸。

夜光石分布地极少,产量也极低,极难发掘,被称为尘服第一至宝,品质最佳以乌金峰为尊,而乌金峰恰在佤珥王国境内。作为佤珥王国国宝级特产,夜光石窗定型、打磨极其困难,民间流传的磨制技艺,绝对不能同日而语。

石窗形状越复杂,面积越大,打磨难度会逐级陡升。

据说,如今掌握打造石窗技艺者,仅有尘服天匠院的七位匠师,亦是尘服大陆有名的“天匠七刀客”。天匠院地位极高,不亚于亚夏大陆匠人堂,分别称为两个大陆的“鬼斧”“神工”堂。

尘服大陆是一个神秘感十足的大陆,除了夜光石、沙漠玫瑰、木化石、佤珥猫等亚夏罕见特产外,风土、人情和习俗与亚夏大陆迥然不同,但是受到亚夏文化影响很深。

数年之前,帝国昭皇为了心爱美姬,决意打造华丽行宫,欲求得佤珥夜光石,制作绚烂多彩的穹窗。银夏帝国不惜派出特使团,千里迢迢地横穿沙罗半岛,抵达金角湾乘船出访。

浩浩荡荡的使团车队,驱行数千里,历时两个月,总算不负重望,抵达了金角湾东畔。使团船队调集数十艘商船,装载无数奇珍异宝,以及百万枚黑鹰银币、数万枚黑龙金币,沿着尘服大陆海岸线航行,最终抵达佤珥王国。

历经一年,耗光巨资,宝石相伴,使团东归。

除了数百块夜光石,使团还带回两位天匠院匠师。天匠院匠师与匠人堂匠人相互配合,打磨制成了二十八块夜光石石窗,安装在这座帝王行宫的穹柱之间,一时被天下传为佳话。

透过夜光石窗向下望,宫殿穹顶由数十根红梁柱托起。

穹顶至地面足有十丈,周围遮挡光线的幔帐依次打开,庞大宫殿内共有二十八根铜台柱,上面插着巨型红蜡烛,如同成年男子手臂一般。十几个穿着白色丝裙的婢女,轻手轻脚地走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微声,将蜡烛全部点燃。

烛光映照之下,大殿内升腾起一层淡紫色的光晕,与穹顶外的光影遥相呼应,仿佛在轻声地诉说往事。

正殿中央,寻龙峰八角理石床如巨龙盘卧,上面铺就厚厚的虎皮毛毯,直垂到地下来,贴附在映照人影的七彩长孔乳石阶上。八角形理石床足有十丈见方,好似海中船舰,而理石地面恰如蓝海。

八个床角各竖一只长臂铜手,如同八个神人的健硕手臂,托举着一幅帝国彊域图。

疆域图用十几种瑞兽幼毛编织而成,乃是织女堂大师花容的旷世神作。织女堂与匠人堂齐名,并列为亚夏大陆八大堂,地位不逊于预言堂、箴言堂、异人堂、文武堂、黑火堂、君子堂,在民间地位很高。

行宫落成的当年,恰逢昭皇四十寿诞。为了热烈庆祝昭皇生辰,帝国总务部派出次臣,前往坤国织山织女堂,拜托花容亲手绘制“君临亚夏”。

作为银夏帝国的君主,昭皇的地位无与伦比,控制的疆土十分广博,而臣服、宾服与甸服之地更是辽阔。花容果然称得上妙手天成,利用不同瑞兽幼毛的颜色,尽画亚夏大陆疆域,即使是无人涉足的地方,亦用巧针勾勒轮廓。

铜手外侧悬挂着丝帘,薄如蝉翼,早已被人拢起束好。

在彊域图中帝国都城昭阳的正下方,对应着一张苍老脱相的蜡黄脸庞,陷落在软枕里,如同一块黄石。这张脸曾经有着坚毅果敢的棱角,冷静睿智的目光,还有高挺宽阔的额头,如今已全然不再。

他就是银夏帝国的昭皇。

昭皇的眼窝凹陷,挺直的鼻梁有点塌陷,始终没有闭合的嘴巴,有节奏地翕动,呼噜、呼噜呼噜、呼呼呼噜……

他有一双黑色混合着淡蓝色的眼睛,如今没有一点光彩可言,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西南方向的墙壁。

墙上挂着一幅巨幅美人肖像画。

顾盼生辉的眼眸里,是一汪深情泉水,每一个望进去的男人,都会无法自拔;粉红娇嫩的脸庞不胖不瘦,未施脂粉,只需一个轻吻,就会饱尝汁液,细密的绒毛仿佛在轻轻摇曳,搔抓着望向她的男人的心;她的樱桃小口很小,没有张开,却自有一番笑意和情思;飘曳的华美彩服衬托着婀娜的身姿,好像一步就能从画里迈出脚来,款款地走到昭皇眼前。

画中人名字叫做朵姬,号称帝国第一美女,父亲是大陆西南方朵国的侯主朵旦。

朵国东与蛮戎隔碧岭而邻,北方与花、斧两国以滨水为界,西边以斧山为天然屏障,与天湖畔边的镰刀部偶有往来。朵国都城皎月建城甚晚,但因紧邻皎月湖而闻名天下,其他名城有滨安与皋澜,分别扼守滨水与皋山。

天下美女如夜空中的繁星。因为每一个人视角不同,那美女便如同繁星一样,难说孰为最胜一筹。

花国侯韦颍生有一女,据说有闭月羞花之美貌。韦颍对女儿极为宠爱,便在颍水南畔的都城锦瑟举办盛会,邀请天下美女参加,以搏亚夏第一美女之美名。令人没想到的是,朵姬正巧随母出游锦瑟。

朵姬登上比美台,竟一举拿下了桂冠,一时为天下所轰动,也令韦颍父女愤恨不已。

昭皇稳定帝国霸权后,曾四处出巡视察,西南虽非亚夏中土,但也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听闻朵姬夺了第一美女桂冠,昭皇自然也想一睹芳容,于是便南下巡视朵国。朵姬年龄虽小,却极仰慕昭皇伟岸,最终追随昭皇来到昭阳,成为这座巨大行宫的女主人,深受昭皇的珍爱。

如今,昭皇珍爱的女人坐在石床边,一动也不动,犹如一尊玉石雕像。她穿着一身丝质素衣,长发乌黑柔顺,在头顶挽起一个大大的发髻。朵姬露着雪白的脖颈和肩膀,在柔和的灯光照耀下,就像流淌的牛奶。

朵姬伸出手,用青葱般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昭皇的手。这只枯瘦的手如同苇秆,曾属于伟岸的大帝,银夏帝国的保护神,八荒畏惧的霸王。如今则被握在一个女人的手中,就像重新回到了母体的怀抱,只能盖在绣着五谷和金丝雀的蚕丝被下。

整座大殿十分宽阔,弥漫着衰败的酸腐的气息,即使点燃了许多檀香,仍然遮蔽不住。

即将离世的人与衰败的帝国一样,都有酸腐的气味。

昭皇的身子动了动,眼中似乎有了一丝神采,嘴唇微微张开。朵姬连忙凑了过去,想听听他说了什么。首席御医贡和距离很近,手里捧着香药酒,轻轻躬着身子,竖着耳朵探听。

贡和细长的白眉毛下,有一双闪着亮光的眸子。他听不到昭皇的话,显得有些紧张,鼻孔微微张大,垂下的手有些发抖。贡和转过身,望向大床附近的红樽木椅。

红樽木椅上坐着一个女人。

女人身披凤鸟金羽玉衣,头上戴着飞凤后冠,两只凤翼平展开来,状似高飞而去。她的双手交叠放在膝处,犹如一尊美丽而庄重的雕像。

她就是昭皇的皇后缇谧,被人尊称为娥后。

毫无疑问,娥后的尊贵身份毋庸质疑。身为金亭国王的妹妹,缇谧曾是缇氏家族的掌上明珠。父兄帮助昭皇君临天下,两国之间一改对敌之势,建立了亲密的同盟关系。

后来,缇谧又成为帝国昭皇的女人,人生已经达到巅峰。扪心自问,缇谧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然而,此刻,娥后是落寞孤寂的。

人人都艳羡她华丽的衣冠,依然娇美的身体,更艳羡凤鸟金冠所赋予的权力。可是,缇谧失去了曾经爱过的男人,失去了曾经视为天人的帝王,失去了最美丽的青春时光。

这时,朵姬在昭皇脖子下方垫起软垫,然后站起身子转向娥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稍稍地退向后方。

缇谧眼中闪过一丝光彩,如同流星一样,瞬间消失不见了。她缓缓地站起身,慢慢地走到床边,看着自己的男人,脸上流露出的表情十分复杂,让人难以参透。

昭皇眨了眨眼睛,示意缇谧坐到床边。

缇谧有点儿犹豫。她看了看贡和,发现他脸上极不自然,眼中有不可名状的恐惧,好像要阻止缇谧,却又有点不敢,两只手紧张地纠缠着。

缇谧坐了下来,与昭皇脸对着脸,相距不过尺许。昭皇再次张开嘴巴,声音如同蚊蚋,只有缇谧一个人听得到。

“我,我知道你做过什么,也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昭皇的胸脯起伏如同浪潮,边说边喘。

“你什么都不知道。”娥后的心狂跳不已,脸色却极为平静,眼睛紧紧地盯着昭皇,回答的声音更小。

“无论怎么样,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我也不会怪你。我只希望一切如你所愿。”

“我曾经有最美好的愿望,可惜被你亲手毁灭了。”

“是啊!”

昭皇闭上了眼睛,想起十年之前,自己迎娶缇谧的情景。

他又回想起征战沙场的峥嵘岁月,想起与自己并肩战斗的人,突然感觉有些悲凉与伤感。

往事如烟,不可追忆。

“也许是我做错了,也许我就不该坐上血王座。”昭皇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世上再没有人懂我了。我想告诉你的是,现在我只想要的是权力。”缇谧俯下身子,在昭皇的耳边轻轻地说道。

你将因为一个女人而死,帝国将因你而分崩离析,亚夏大陆将因你经历巨大的动荡。

襄皇临死前说的亚夏大陆诅咒,难道真的要应验吗?昭皇暗自叹息。他睁开眼睛,看着缇谧的眼睛,感受到那深处中的一团火。

“但愿有一天,你能够放下。有时候,得到就是失去。”昭皇说完了这句话,仿佛自己有种解脱的感觉。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缇谧轻轻地问道。

“请项公来一下吧!”

“项公!”缇谧提高了声音道。

昭皇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恍惚之间,他的眼前出现一个幻境。

幻境之中,昭皇看到牧羊谷城主府邸后宅如临大敌,正房的房门关得紧紧的。

房间里有紧张忙碌着的接生婆、女仆,忙着打水,准备碎布,拨弄烧得通红的火盆。床上躺着一位待产的女人,濡湿的头发贴附在她的额上,汗珠不断地流下来。

她正是昭皇临幸过的牧羊谷城主杨轱的女儿杨茉。

正屋外有杨轱、老仆人,以及穿着简朴僧装、须眉灰白的梵僧塔木合。塔木合是杨轱的亲哥哥杨邪,曾向昭皇讲过梵法。

杨轱与老仆人焦急地踱步,嘴里不住地祈祷。塔木合似乎十分淡定。

房间里传出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

杨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带有一丝满足的意味。婴儿的啼哭声音很响,仿佛向世间宣告自己的降临,有那么一点霸道的感觉。

轰隆隆,轰隆隆。

苍穹突然传来几声闷雷的巨响。塔木合抬起头,似乎在呐呐自语,昭皇分明读出了他的话。

有人来,有人走。世事无常,人生如戏,但愿关于亚夏大陆的诅咒,不会如期而至。

“昭皇,您叫我?”项公的声音,打断了昭皇的思绪。

“人是改变不了命运的,我也一样。”昭皇睁开眼睛,幽幽地说道。

“在世人的心目中,昭皇永远都是神。”项公略带哭腔地道。

“神也有走下神坛的一天啊!否则,刀剑神殿怎么会被雷电击中呢?”昭皇黯然神伤道。

“那不是天意,而是一场意外罢了,昭皇何必耿耿于怀?”项公劝道。

“人在弥留之际,总是会想起那些心有不甘的事。”昭皇再次闭上眼睛。

“昭皇再休息一下吧!”项公说道。

“我就要永远地休息了,身后之事只有靠你,还有帝国的朝臣们了。”昭皇目光中闪过希冀之光。

“项某不会辜负昭皇的期待。昭皇,你还有什么牵挂放不下?”

“朵姬!还有……”

昭皇抬起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朵姬,又指了指北方。项公微微点了点头。

缇谧听到这里,心头一阵发紧,好像有人在腹内撕扯似的。

她再次回转身,看到朵姬的眼角垂下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流淌在美丽的面颊上。丽人的泪痕,如同花瓣上的露珠,被大殿内的灯光照射,闪着晶莹的光芒。

她紧盯着素颜朵姬让人怜惜的美貌,心底却陡然生起一股怒意,产生了想要扼杀这美丽的冲动。

但是,最终她忍住了。昭皇似乎又对项公说了什么,随后,项公退回了朝臣之列。

缇谧听到芮隐轻声地咳嗽。芮隐是帝国的首辅,头戴磐玉帽冠,身体微微倾斜,灰白鬓发上裹束的包巾,早已经浸湿变色。曾经强健的体魄,如今已经虚弱不堪,长久站立的重负压弯了芮隐。

作为一个聪明人,芮隐表面上很尊重娥后,以彰显自己臣下应有的姿态。当然,芮隐的隐忍与等待是有目的的,为的就是得到更大的权力。为了权力,他与辅政大臣各怀心事,这一点芮隐心知肚明。

其实,站在这座行宫中的众臣,有哪一个不在谋求获得更大的权力呢!

权力如同阳光、空气与水。失去了权力,有些人是活不下去的。

此刻,行宫中有辅政大臣、各部大臣,长老院的九大伯爷,还有十几位赶到昭阳的封城城主。

他们都在期待帝王更迭变化,预测贵族氏家会做何选择,期待创造攀登权力巅峰的机会,成为权倾朝野的人物,令自己的家族大放异彩。

这些人的眼睛都在逡巡。偶尔目光互相碰撞,竟然彼此躲避,好像怕被人看破那点心思。为此,他们兀自轻叹,对昭皇生命即将重归大地,表现出无限的感慨、悲凉和忧伤。

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

呼噜、呜呼噜、呼呼呼、呜呼呜呼……

昭皇喘息的声音越来越大,像一个溺水的人正在水里挣扎。响声增添了大殿沉重悲伤的氛围,像有人在聚拢的篝火上,添了一大瓢热油。

夜半的钟声悠扬响起。

昭阳城距离东山尚有一段路程,但立于南城外的天子钟,直入云天,金钟声借着银河水波传递,仍可以轻松地传至此间。

天子钟响,国殇威亡。

钟声稍歇,行宫外的松涛越来越响,与渐消的钟声遥遥相和。乌鸦的鼓噪声,刺破了沉寂的暗夜,夜莺却在轻悠地低鸣。

聚拢在大殿里的众人,依旧焦躁地等待着,但脸上的表情却更加肃穆。有的人慢慢地挺直起腰身,有的人小声地低语,还有的大臣沉闷地伤心落泪,为昭皇做最后的祈祷。

朵姬用手轻轻抚摸昭皇的额头。缇谧则将脸转向帝国大学士蒂戈。

“一个新的子夜,将开启一段新的旅程。至高无上的王者应该魂归雪域,大学士为昭皇求请一支七子经吧。”

“遵命。”

身材精瘦的蒂戈年近六旬,他既是帝国大学士,也是一位熟谙异域教派的国师。蒂戈双手捧起一卷竹简,轻轻展开,露出数行奇怪的字。

“亚夏子民的生命,归于七子之神。七子是万物之灵,天地的主宰,是族人的明灯。请执起七子的明灯,穿过漫漫暗夜,回到西方,回到天域雪山,回到梦开始的地方。”蒂戈的声音极其洪亮。

因为格外用力,他脖颈的血管都已凸起,像一条大大的蚯蚓。大殿里发出回响,余波直冲穹顶。蹲踞在穹顶上正自啼叫的夜莺,惊慌地飞入夜空,逃入远处的幽暗密林中。

刺耳的“呼噜”声,渐渐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朵姬低低的啜泣声。盖在五谷金雀蚕丝被下,仍旧轻轻起伏的胸脯,慢慢地趋于平静。片刻之后,那胸脯终于一动不动,仿佛石化了一样。

缇谧站在龙床边,最后一次看着昭皇的脸。

一代伟大的帝王,脸色和缓,平静而又安详。深深折磨昭皇的痛苦,如今已经抽离而去,好像呼出口去的一口气。这口气分解、盘旋、飘散,弥漫在大殿每一个角落。

无人抬头注意穹顶。

一只黑背巨鹰转动着黄色眼珠,正蹲在穹顶看着大殿里的一切。它猛地一展双翼,向无边的黑色苍穹飞去,翅膀挡住了月亮的光辉。

行宫外,一百只巨大的牛角铜号一同响起。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天神降世,百族融合,决战巅峰,刀剑如梦。

亚龙峰的峰顶笼罩在夜幕之下,刀剑神殿的废墟如同一位衰老的尊者,匍匐在地,气喘吁吁,试图重新立于山巅,俯看天地众生,重现十九年前的辉煌与荣光,重现飞龙纪的神秘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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