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权游戏(第十六章 醉汉的刀)17(1 / 2)

漫天的雪花飞舞着,从空中飘落下来,糁糁的,落在北靖抚司府邸的主事大厅房顶上。雪越积越厚,犹如给房子披了一件絮暖的翻皮羊毛大衣,在入冬后并不强烈的阳光照耀下,返射着点点白光。

抚司官邸的院落不大,庭院中央青砖石甬路上,有一个箍着金纹的大水缸,里面结着一层薄薄的冰。原来养在水缸里的观赏鱼,早就被仆人捞出去,装在小鱼缸里,端进宴客厅里养起来。庭院中的落叶松树杆挺拔,树梢上挂满了厚厚的积雪,被压低的枝头,像接受训斥的孩童低下的头。

北靖抚司泰德站在松树下,若有所思。

他的身材魁梧,脸膛暗红,鼻子高高隆起,相貌令人过目难忘。

思考片刻之后,泰德慢慢地走,踏上埋没着枯草的石板路上,身后留下一串串深浅不一的脚印。泰德身上穿着一件淡紫色的棉袍,外面披着一件羊毛大氅,头上戴着一顶整张狐狸皮缝制的帽子。

他一边慢慢地走着,一边用手抚摸着右耳。

泰德右耳下有一小片冻疮,每至严冬便瘙痒难耐,令他不禁想起多年前的旧事。当时,泰德率领部队挺进大柏岭,经由虎口峡谷进入雪国,向北进攻多次搔扰黑水河的赫仄部。

最终,泰德亲手杀死部落首领赫库,收服了其手下百余死士,取得了传颂一时的大捷。

冻疮于泰德而言,乃是他保境卫民的勋章,也是他刚毅性格的展示,足以说明他不屈服于冰雪,势必要消灭最难缠的敌人。同时,短须也使他的脸庞彰显刚毅,坚定而锐利的目光亦然。多年军旅生涯,使他给人以冷峻刚毅的印象,令泰德处理任何事都绝不优柔寡断。

然而,昭皇去世的消息令泰德愕然,一贯冷静的他甚至坐立难安。

失去昭皇的保护,北靖将成为帝国的一叶孤舟,孤悬于幽蓟与望海两强之间,还要面对来自雪国的压力。

这绝对不是耸人听闻。

左思冲与自己相识多年,可谓是难得的知己,居然受命于神秘组织,在吉川对自己下手,可见有人多么急不可待。

我刚才不是说过,北方会出现一个王朝吗?派来我来到北靖的人,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局面,所以北方的强者必须死。

高华农死前说过的话,更加证实泰德的担忧,他不得不好好梳理一下,找出最有可能想除掉他的人,或者说是那个想除掉他的组织。

如此迫切地想除掉我,莫不是与昭皇有仇的人?泰德一边想,一边来回踱步。

谁会与昭皇有些深仇大恨呢?毫无疑问,想要争霸亚夏的诸大王国,都盼着昭皇死,更盼着帝国混乱,幽蓟便是其中一个。

这些年来,幽蓟一直蠢蠢欲动,觊觎北靖六镇的疆土。原来,当初为抵挡北方熊族,幽蓟不得不献出部分黑水河土地,作为守军定居点,还曾派出部队支援。

昭皇平定亚夏大陆之初,幽蓟与帝国关系密切。幽蓟王曾上表向昭皇,以王国全力助拳为代价,盼望帝国击败望海后,帮其对付熊族,再将黑水河流域土地送给幽蓟。

不过,昭皇深知泰德在北方颇获人心,便对幽蓟之请不置可否。

自从北靖安定之后,幽蓟与六镇以幽山为界,倒也没有发生争端。但泰德听说,康铮曾多次表露意图,想重新收回原属幽蓟的土地,并将生活于此的百姓,也纳入管辖范围。对此,昭皇全部予以拒绝,坚持泰德永享北靖统治之权。

无奈之下,对北靖边境线设置提出异议,希望以之前疆域进行置换,将宁定纳入幽蓟版图。昭皇当然没有答应。或许正因如此,幽蓟与帝国有了嫌隙,康氏王族对昭皇怀恨在心。

如今昭皇去世,新帝没有继位,领土纷争问题,一定会令幽蓟和北靖关系更加紧张。

也许,泰氏一族控制北方的传言,正是幽蓟王国暗中散布的呢!泰德越想越觉得的确如此。

那么,假如幽蓟以肃清有反叛之意的泰德为名,对北靖六镇用兵,群龙无首的帝国未必会派兵支援,自己只有率领部下独力抵抗。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泰德才听了田垦的计策,打算借助项公的帮助,使北靖摆脱这种困境,至少让人相信他觊觎的是辅政,不是独霸一方的权力。

除了幽蓟,望海也有可能对付自己,原因自然也与争霸相关。

泰德想到这里,又觉得思虑过于勉强。能够左右左思冲与“九头鸟”的组织,似乎路数有点偏江湖打法,与权力斗争的路子不像。我又何尝懂得权力斗争的路子呢?泰德不禁苦笑。

相较而言,田垦倒是比自己更有潜质,对权力斗争有着微妙的感觉。前几日,田垦从恩施城主高节那里打探到,这个组织应该与帝国权贵有关,甚至可能与一个权力同盟有关。

这个组织的幕后,会不会是娥后缇谧呢?

前有泰姝险些嫁给昭皇,后有朵姬独享皇恩雨露,缇谧憎恨昭皇是情有可原的。不过,缇谧在皇城深居简出,怎么可能与江湖人士接触呢?更何况,她已经具备坐上血王座的资格,怎么可能行险踏错呢?

泰德摇了摇头,尽力否定了这个想法。

一旦想起缇谧,他便不禁想起昭皇,想起周丕来到北靖时的情景,口中不住地暗自叹息。

泰德曾经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自己能够再和昭皇一起煮酒谈天,交流银夏帝国的未来和时局。他们彼此欣赏,对同一件事各有不同的态度和看法,相互争论不休,大有惺惺相惜之感。那段时光虽短暂,两人却都极难忘怀。

可是现在一切都已成追忆。

昭皇走了,留下庞大的帝国重新陷入纷乱的时局,也让泰德承受前所未有的压力,而最大的压力就是来自雪国。

想到雪国的千里雪原,泰德就想起熊族首领伦西克,他的先祖正是改变熊族人命运的一位老言答。

大柏岭北是熊族发源之地,曾经生活着近百个大小部落,彼此之间虽有摩擦,但很少发生大规模作战。到了元世纪时期,其中有三个大部落逐渐强盛,依托三座大山峰建立部落大寨,裹挟小部落彼此交战。

元世纪中后期,熊族人中出现一位德高望众的言答。他以一己之力平息三大部落恩怨,还促成了部落结盟,最终组建了熊族辫子军。

这位言答活了百岁,被熊族人称为雪神使者。老言答预言雪神是最高的神,将成为整个大陆的神明,成为整个熊族人最大的期望,将给熊族带来无上的荣光。

受到老言答的鼓舞,天生好战的熊族人闯入黑水河流域,在农耕之地上抢夺原住居民的财物,屠杀大量精壮男子,劫掠妇女和孩子为奴。由于熊族人作战勇猛,很快便抢走了黑水河流域不少土地。

到了元世纪末期,帝国内外焦困之际,北方诸国亦有争斗,熊族部落大举南下。为了凝聚人心,三大部落推举新首领,便是老言答的后人伦多苏。可惜,伦多苏继位不久去世,他的儿子伦西克便上位,率领族人与北方各族作战。

虽然伦西克骁勇善战,辫子军战斗力也不弱,但是不巧遇上了能攻擅守的泰德。最终,泰德得到昭皇襄助,组建强大的雪地熊团,迫使熊族人接受失败,重新退回大柏岭,在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居住点扎下大寨。

经历了多年战争,泰德深深知道,战争只会涂毒生灵,让老百姓流离失所,无处可居。这十年多来,北靖与雪国保持友好交流,泰德甚至曾采纳荀由建议,尝试在大柏岭开设互市。

然而,正当泰德频频与熊族交往之时,一些风言风语传播开来,称他想要安抚熊族人,伺机图谋天下。无奈之下,泰德只得改变态度,与熊族保持适当距离。

当然,现在北靖局势尚且稳定,未受到昭皇去世的冲击。但是如果新皇登基,对熊族人采取敌视态度,北靖局势必会出现反复,甚至可能再陷战火。泰德暗自思考,也许熊族马戏团前往昭阳,就是想打探消息,了解银夏帝国对雪国的态度。

想到这里,泰德已经错过主事大厅的后门。他索性绕过主事大厅,沿着大厅外一侧的小路,直奔府邸大门。

管家泰勇指挥着两个仆人,正清扫院内的积雪。

院子西侧的马厩里,拴着十几匹马和骡子,它们嘚嘚嘚地踏着地。泰德的战马名叫“飘雪”,通体雪白,异常健壮。它远远地看到主人走到院子当中,发出低声的嘶鸣,鼻子里喷着热气,脖子上的鬃毛左右甩动。泰德走到马厩前,隔着马槽,用手亲昵地抚摸着坐骑的鬃毛,“飘雪”温顺地低下了头,眼睛微微闭上,享受着幸福的抚摸。

马厩里有大量马粪,已经被仆人收集起来,放在一只大大的箩筐里,准备抬到后院柴房,晾干后当作备用的柴薪。院子东侧的门房里点着火炉子,探出屋外的烟道上端冒着青烟,飘入空中,慢慢地消散。

府邸红油漆大门已经打开,台阶上的落雪被清除后,露出褐色石砖的本来面目。不断落下的雪花落在石砖上,慢慢地覆盖,像附在北方人爱积的酸菜上的一层白毛。

泰德轻轻拍拍“飘雪”的头,转身走向大门,管家迎了上来。泰勇与泰德年纪相仿,已经四十有五,从小就陪着泰德读书习武,两个人的感情非常深。

“老爷,今年冬天格外有些寒冷。外面雪下得很大,您出门得注意点啊。”泰勇说着,用手为泰德抚去两肩上的落雪,表达着深深的关切。

“是啊,就是因为寒冷,部队的操练才不能放松。雪地熊团应该和雪国熊族人学习,锻炼坚强的意志和勇气,我这个北靖抚司更应该身先士卒。”泰德望着管家,看到他皮毡帽下压着泛白的头发,心里有些酸楚。

“老爷,部队操练交给雚英、洛锋、桑柁几位将军就可以了啊!近来老夫人的身体有些不舒服,可能是天气转凉后,老旧的病根底子又犯了,老爷应该多陪陪才好。”泰勇一边说着,一边交待仆人把主事大厅的炉火升起来。

“我知道。老夫人的病是多年落下的根,只能好生将养,你安排人到街上张伯家的山货铺子,采购些好的山参和鹿茸,让厨房多用山药一起炖,再多准备一些清心肺的膳食。对了,雪国熊族的马戏团走了有一段时日吧?”泰德用手摘下狐狸皮帽子,掸了掸上面的雪花,掩饰着自己心里复杂的情绪。

“嗯,马戏团是走了不少天呢。泰平二少爷也快到昭阳了吧。”

“这个不省心的泰平,若是不惹出些事来,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老爷请放宽心,二少爷自小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书读得不多,但剑术、胆识和机智却是不输他人,一定不会出事。”泰勇深知泰德对次子放心不下,连忙安慰着。

“我根本就不担心他。走了也好,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当真是更让人烦心。”

“二少爷喜欢闯荡,让他在外历练一番也好,只是……”泰勇欲言又止。

“你听说了什么事?”

“我听城中有人传言,熊族言答赠送给二少爷一枚熊骨符节,据说那是可以调动熊族辫子军的兵符。”

“真的?”泰德看着泰勇,心里有些恼火。

“老爷,我知道你信任田垦将军,对他也是格外器重,可是有些事还是要小心一些为好。”

“这是老夫人让你转达的吗?”

“有几次,我听见你和田垦密谈,不经意听到了一些,才知道老爷想借助项公,混淆世间传言,避免被别有用心的人针对。”

“你将这些事都告诉老夫人了?”

“老爷,老夫人虽是女人,但是对变化无常的世事是很有见地的。”

“这个自然不用你说。”

“老爷千万不要怪我多嘴,咱们泰家在北靖扎根多年,与黑土地已经融为一体,千万别卷入帝国朝政中去啊!”

“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有时候,人是身不由己啊!”

“可惜,泰勇只是一个仆人,无法替老爷分担。”

“有你这句话,我就已经很高兴了。你去忙吧,我到操练场去转一转。”泰德拍了拍泰勇的肩,大步走出了府邸大门。

北靖抚司府邸位于城中心,也是这座北方重镇的军事核心。

重镇全部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中,百姓们的宅院屋顶和院墙上,间或有枯枝冒出头来,想要刺破被雪覆盖的宁静。有的老百姓拿起扫帚,清扫房顶上的积雪,还有的百姓将收集起来的白雪装入水盆,拿到屋里解冻化水以备饮用。

路上的行人很少,走在雪路之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看到抚司大人走出府邸大门,有的人摘下帽子表示尊敬,更多的人则是微微点头致意。在北靖城内,或者说在泰德治下的六镇,他展露在敌人面前的冷峻,对于那些老百姓而言,就是一种最好的保护。他们把泰德当成守护神,更投入了与亲人一样的感情。

泰德心里暖暖的,为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他也投入了更深沉的感情。在这些人的心中,他可能是父亲,可能是兄弟,可能是孩子,但绝对不是戴上钢盔后统治北靖的抚司。

泰德走下台阶,向府门外大街的东城方向走去。

北靖抚司,这个称谓在别人眼中,可能是掌管着数百里肥沃土地的最高统治者,是黑水河畔拥有生杀大权的王者。然而对于泰德来说,这更是一份无比沉重的责任,是一位让他尊敬、爱戴的男人的殷殷期盼。

这个男人就是昭皇。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