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遗臣(1 / 2)

夜已深沉,风从窗外灌进房中,忽明忽暗的灯光正照在刘修神情凝重的脸上。

只听刘修缓缓说道:“庞显昌所约三事,这第一件,就是要父亲登基以后,他仍居三公之位,由庞家执掌朝中财政大权。第二件,则是要父亲不得罢黜他以往提拔的党羽。”

刘信眉头一皱,道:“父亲已答应了?”

刘修点了点头,道:“据说国舅王圭璋病体渐愈,可能重掌大权。王圭璋智勇无双,倘他复出,司马叔叔未必能胜得了他,何况背后还有北胡大军来袭。父亲不得已,只能暂时应允。”

刘信仰头长叹,道:“当此情势,不管庞显昌提出什么条件,父亲确实也不得不应允。只是如此一来,庞氏一党又将继续鱼肉百姓,只能徐徐图之了。那还有第三个条件呢?”

刘修神情愈加凝重,看着刘信,良久却不说话。

刘信瞧见刘修这副神情,心想这第三个条件定然十分苛刻,忙问:“他还想要父亲应允什么?”

刘修往房门外望了一眼,低声道:“庞显昌除了庞浚、庞渊两个儿子外,还有一个女儿庞淑,大哥想必知道?”

刘信怔了一怔,道:“这个庞淑我倒是知道,据说已与医圣杨殷之子杨儒订了婚约。素闻此女骄横跋扈,性情泼辣,杨儒忠厚老实,以后未见得能奈何得了她。不过献城一事,与庞淑有何干系?”

刘修道:“大有干系!庞显昌原将女儿许给杨儒,只是现在却欲与父亲结秦晋之好,将女儿嫁与我们刘家。”

刘信冷笑道:“这老狐狸打的好算盘,来日父亲为天下共主,他既为皇亲国戚,仍旧是权势熏天。并且为君者一言九鼎,父亲应允之事也就不能随意反悔。不过我记得那庞淑的年纪,与二弟倒也般配。”

刘修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道:“大哥猜错了。只因此事干系大哥家室,故此父亲并未立即应允庞显昌,却命我连夜携书赶来,欲看大哥如何决断。这是父亲手书,你一看便知。”

刘修闻得此言,心中隐隐猜到了一件极为难之事,展信阅过,突然“豁”地一声跳了起来,大叫道:“这老狐狸是老糊涂了么?他岂不知我已有妻室?”

刘修摇头道:“他老是老,却半点也不糊涂。庞显昌欲将女儿嫁给你,可谓计虑深远。一旦父亲登基,立储以长,大哥自然就是太子,那他女儿就是太子妃,将来的皇……”

“住声!”刘信猛然瞥见妻子华丽音端着食盒正站在门口,连忙止住刘修的话头。

华丽音神色如常,缓步走入房中,轻轻地将手中食盒放到刘修面前,微笑道:“三叔饿了,快吃点东西吧!”

刘修见她虽面不改色,双手却在微微颤抖,显然已听到二人的对话,心中甚觉不安,起身道:“大嫂,刚才我是说……”

华丽音摇了摇头,打断刘修的话道:“三叔不必再说,刚才我在房外都听到了。”转过身来,笑着对刘信道:“夫君,这是一桩好事,当速作书回复君舅,让你尽快与庞家小姐完婚才是。”

刘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诧得连眼珠子都差点掉了下来,颤声道:“丽音,你说……你说什么?”

华丽音神情一敛,正色道:“夫君试想,你若迎娶了庞家小姐,洛阳战事即解,君舅便能全力抵御北胡,此乃其一。中原各州郡官长多是庞显昌提拔,唯其马首是瞻。庞显昌若肯归顺,中原可传檄而定,此乃其二。再者,庞显昌擅理财政,得他辅佐,君舅可无钱粮之忧。以此看来,这桩婚事难道不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吗?”

“此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答应!”刘信大声说道:“庞显昌虽擅理财政,却贪财弄权,中饱私囊,乃祸国殃民之徒,我岂能给这等人做女婿?何况你我夫妻情深意笃,我心中如何容得下他人?即便娶了庞淑,以她心气之高,又岂甘为妾?”

华丽音柔声劝道:“我以正室之位相让,不是便无名分之碍了么?”

刘信大声道:“不可不可!那个庞淑刁蛮任性,泼辣跋扈,我若娶了她,将来你必受她欺负!”

华丽音道:“夫君说来说去,终究是为我之故。眼下中原内忧外患,岂是顾及儿女私情之时?倘若因这桩婚事不成,而使家国百姓陷于危难之中,试问我有何面目自处于世?天下安危与儿女私情相比,孰轻孰重,夫君难道还分不清吗?”

刘信转身在案边坐下,铺纸提笔,决然说道:“夫人不必多言。我即刻修书求父亲另作安排!”

华丽音见他欲提笔作书,心中一急,抢上前道:“夫君三思……”话未说完,忽然抱着肚子“哎哟”一声。

刘修连忙上前搀扶,劝道:“大嫂切勿着急,以免动了胎气。此事且容从长计议。”

刘信刚一落笔,一个二十来岁的精悍少年便匆匆跑了进来,急道:“大公子,三公子,探马来报,拓跋焏率军三万突袭榆林关,已打破关口,直奔上郡而来!”

刘信未停,一边奋笔疾书,一边说道:“拓跋焏此来,倒正好让我一试近来所学!彼军远来,利在速战,可命人星夜赶往上郡,请太守杜隽婴城固守待援。彼处地形左出右入,正是用兵之地,我亲率兵马,从间道而出,袭扰拓跋焏,以疲其军,然后伺机破之。三弟以为如何?”

刘修略加思索,沉吟道:“拓跋焏大举来犯,长安城中兵马却不满五千,诚有寡不敌众之忧。曾闻赫连氏与拓跋氏素有仇隙,不如我连夜赶往贺兰山,请赫连金起兵抄袭河套。拓跋焏得知其后方有失,必然退兵,那时两军前后齐出,可大获全胜!”

“三弟所言甚妙!”刘信重重点了点头,唤道:“祭典兄弟!”

那少年应声道:“在!大公子有何吩咐?”

“传令,全军三更造饭,四更之前,各部将校点齐兵马于校场集结。命公孙翮为参军,刘侃监督粮草,令狐聪领骑兵五百为前锋,大军平明进发!”刘信言罢,书信也已写毕,笔锋悄悄在纸角点上三点,正是他与刘戢父子之间书信往来的暗号。他将信细心缄好,交与祭典道:“你天一亮便动身,亲手将此信交给我父亲,不得有误!”

“是!”祭典恭恭敬敬地接过书信,贴身藏好,传令去了。

刘修见兄长当此境况,仍旧临危不乱,调兵遣将,意气风发,自己不由得也豪情顿生,大声道:“大哥,军情紧急,迟误不得,我即刻启程前往贺兰山!”

“三叔且慢。”华丽音取出一方锦帕,将食盒中的点心包了起来,道:“三叔坐未安席,又要连夜赶路,十分辛苦。这些点心,便带着路上食用吧。”

刘修见华丽音虽然面带微笑,却难掩心中凄苦,不禁一阵难过,接过锦帕,躬身道:“多谢大嫂!”说罢,转身急步而去。

此时房中又只剩下刘信夫妇二人。回想刚才情急之间,言辞激切,刘信心中甚是后悔,轻轻将妻子揽入怀中,歉然道:“我不娶庞淑,只是不愿你和孩子日后受人委屈。刚才话重,还请夫人见谅。”

华丽音倚在刘信胸前,柔肠百转,美目噙泪,轻声道:“夫君之心,妾身岂能不知?”说话间,目光正落在刚才那张二人同写的纸上,心中忽生一计。她主意已定,忍不住心中一酸,眼泪簌簌滴落,暗道:“夫君啊夫君,你待我情深意重,但为天下百姓安危,我却不得不辜负你了。但愿你将来能明白我的一番苦心!”

被围月余的洛阳城,这一日终于在庞显昌手中献给了刘戢。城门大开,城外哄哄嚷嚷,城里的官宦富户携着家眷、带着资财,纷纷逃出城来。哭爹喊娘、呼儿唤女之声此起彼落,不时又有刘戢手下一队队军兵往来盘查,四处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有人边走边骂道:“庞显昌这个匹夫,前些天还逼我们出钱出粮充军饷,今天就开城投降,这不明摆着巧取豪夺么!”这人脑袋圆滚,脖子又短又粗,全身绫罗绸缎,一看就是豪商巨贾。

旁边一人道:“他将女儿嫁给刘戢当儿媳,将来身为国舅,又是权倾朝野,却把我们这些同僚害惨了!”这人一身贫寒书生打扮,虽然脚步匆匆,走起路来却仍是派头十足,只是衣服甚不合体,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捡来的。

那商贾道:“贾大人……”

“嘘!”那书生急忙打断他的话,指着前面一队军兵道:“小点声!我官服都换了,不是什么贾大人了,你可别害我!”

那商贾压低声音道:“我出了钱粮充军饷,怕刘戢秋后算账,这才不得已要逃回金陵老家。你是朝廷命官,就算换了刘戢做皇帝,你还是朝廷命官,怎么也逃出城来?”

那书生叹了口气,道:“朝中盛传,刘戢入城之后,定不会放过李氏遗臣。虽说刘戢素有仁德之名,流言也不可尽信,但谁能担保他不会找我们的麻烦?我看还是一走了之,溜之大吉为妙!”

那商贾点头道:“有理有理!诶,贾大人,你问我借的那五千两银子还未还我哪!还有你答应替我谋的官职,可别一换下官服,就不认账了啊!”

那书生怔了一怔,似乎猛然之间才想起这笔陈年旧账来,勉强笑道:“你我是同乡旧谊,钱老板难道还信不过我?你放心就是,放心就是……”说着突然蹲下身来,双手捂着肚子,“咝”地吸了一口凉气,道:“我肚子有点不舒服,你先走一步,我去去就来!”话音刚落,便一溜烟地跑得不见踪影。

那商贾摇着一颗肥硕的脑袋,顿足道:“同乡个屁!这五千两银子,看来是打了水漂了!”

那书生窜入人群之中,回头见那同乡商贾并未跟来,啐了一口,骂道:“老子现在无官一身轻,哪儿还去管你那点破账!五千两银子就想捞个太守来当,哪有这等便宜事……哎呦!”他一边说话一边向后张望,不觉跟迎面而来的一个中年男子撞了个满怀。

这中年男子身形佝偻,面色惨白,看来似乎刚刚大病一场,尚未痊愈,但被那书生一头撞上,竟尔纹丝不动。

那书生张口大骂:“哪来的病痨鬼,敢挡本大人的驾?”他官服虽已脱下,官威倒还没放下。

中年男子虽然一脸病容,双眸之中却神光内敛,不怒自威。那书生甫与他目光相接,只觉得这目光似乎在哪儿见过,突然间想起一个人来,虽然容貌有异,但这道目光却与那人一模一样,不禁心中一凛,颤声道:“啊!你是……你是王……”

那男子双目一瞠,低喝道:“住嘴!还不快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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