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感激和认可是两码事(2)62(1 / 2)

等扛着锄头,全身湿透的邱诚实疲惫地从地里赶回来,面对他的是一个泥猴一样,被碎瓷片划伤了好几个手指头,喷嚏不止的女儿,和一片狼藉的家。要是在村头打麻将的邱娜先回到家,邱采薇免不了受一顿打,但邱诚实是先放下锄头,赶忙把邱采薇抱进屋,给她换衣服,然后问她在干什么。

邱采薇说:“春雨贵如油,接油卖钱,买糖。”

邱诚实乐了:“春雨贵如油,你跟谁学的?”

邱采薇手一指:“寡妇。”

别人都喊她寡妇,她男人嗜酒,孩子刚生下不久,他酒精中毒死了。她好像没有娘家,过年也娘儿俩个过,那是个女孩,还不会走路,长了一额头的小疙瘩,哭声像小猫叫,又细又弱。邱诚实说是因为缺钙,邱娜不在家时,偶尔那寡妇会背着孩子手拿一个空碗过来,走时碗里盛满了邱诚实捕的、煮好的鱼虾,邱采薇偶尔听他们说上几句话,无非是邱诚实说:“给孩子吃的,没搁几粒盐,你嫌淡,再加点。”

那寡妇说:“谢谢。”

寡妇的声音同样又细又弱,说话时盯着邱采薇看,邱采薇也盯着她看。她二十多岁的年纪,长相和村里没出嫁的姑娘无异,瘦削的肩背,两条细腿在裤腿里晃荡,走路的模样里含着热烈的涩。但邱采薇回想起来,没嫁人的年轻女孩多爱打扮,喇叭裤、高跟鞋,抹口红,隔三岔五从镇上的缫丝厂回来,花花绿绿的扎堆。但这寡妇衣着素净至阴沉,她的气质静如沉香,是含着香味的书卷气,还有种含着书卷气的恓惶。

那天晚上,邱娜迟迟未到家,按以往推论,一定是赢钱了。她脑子灵活,手气好起来就想办法把牌搭子圈在桌旁再搓上两局,邱诚实不敢妄自去喊她回来,以前他这么干过,她觉没面子,于是只得将为她留的饭菜先盛出来,再和邱采薇坐在煤油灯下吃饭。

菜是杂鱼杂虾乱炖,这是家里常吃的菜,邱诚实正值壮劳力,种地好把式,上山下河也灵活能干,一个人从河里拎上来一网兜,上百斤的鱼虾不在话下。食材新鲜,配上邱诚实自己制晒的大酱和种的小葱、甜椒、大蒜、蒜头,喷香可口,一等一下饭。

塘鲤鱼刺少,他挑出来喂邱采薇吃,邱采薇一口满足,一口笑。隔壁的寡妇来时,他也是把塘鲤鱼挑出来给她,但她从不对邱诚实笑,她的头是低到邱诚实脖子下的。

但今天她没来。

等邱采薇吃饱了,邱诚实没吃几口,就搁下筷子,似自言自语又似对邱采薇说:“你姨囤水是为了浇菜园子,她的手拿笔杆子的,提不了扁担。”

邱采薇似懂非懂,雨水过后就是旱,在他们一家离开村子搬到县城的那天,许多村民围到村口看,带着五味杂陈的看法。邱采薇木然地坐在平板车上,没有像她母亲那般兴奋,也没有像她父亲那般沮丧,两只没睡醒的眯眯眼,怔怔地望着渐远的家。家的附近一个黄色的点,是那寡妇头上的黄丝巾,红色的点,是她背上的红襁褓,两个灰色的点,是一手一只水桶。

她正挑着扁担向滔滔的水库摇坠而去,那扁担泥鳅似的在她肩膀上左滑右滚,好似一个女人被一个物品调戏了。

她真的不会用扁担。

邱采薇对农村残存的印象里填满了她。她时不时到邱采薇家的大门外站一会,在扯洋娃娃的头发、在地上打滚、在把口中含着的水向空气喷去以寻找乐趣的邱采薇,和她对视一会。她总来看一看独自在家的邱采薇,却从不邀请邱采薇到她家里玩,或者,邱诚实从没将邱采薇托给她照顾。

大人的行动复杂且难琢磨,孩子容易记住目光的力量,记住了忘不掉,也许就是所谓一生的缘分。邱采薇和她的远,如同四只自行车轱辘和未到达的目标的远;邱采薇和她的近,如同她和她的父亲,说很少的话,做深情的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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