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 / 2)

腊月中旬,她终于攒足了银两,携了我的手,心急火燎的拿着一沓银票去医馆请大夫。

在此之前,伯母曾有过一次小诊,结果尚且比较乐观,有康复的迹象,但后来病情每况愈下,一拖再拖,几乎瘫痪,险些沦为丧失意识的活死人。我与冷魅轮流照料通宵,才略有好转。

我的欲想无言启齿,那段时光里,却用了实际行动来表露心迹。我与冷魅非亲非故,只不过是简单的雇主与员工的签约关系,可我却如狗皮膏药般整日与她黏在一起,形影不离,心思昭然若揭。冷魅是敏感机灵又明锐的女孩子,这样含糊的情愫,她一定了然于胸,可我始终没等来任何反响与回应。

她视而不见。

我潜意识里的注解是,她一点介意那些关于我与老李的闲言碎语,她平素不会对我表示厌憎,可她怎么能委屈自己,与我这种人扯上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她瞧不上,看不起,是我做梦,我不配。

这让我很无力,很疲乏,蛰伏在心底困扰了十几年的自卑又逐渐窜上心坎。

她无视我的心意,却仍把我当成好朋友。她来泅绺镇已有大半年时光,人面桃花的人气也成千上万,可她除了我以外,不曾与旁人有过多的交集,这足够说明我在她心目中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

大夫的诊断结果是毁灭性的,一番捣鼓,他摇头表示惋惜,朝冷魅竖起五根手指,我知道,那是三长两短,凶多吉少之意。

他还说,老婆婆这是天寿将竭,油尽灯枯,不算膏肓急症。他可以尽力一试,但成功痊愈的几率微乎其微,只有不足一成的把握,而即便是康复,也最多再苟延残喘半年。半年过后,立即淬死,无药可治。并且扬言非天价不起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哪怕他开出的价位令我们咂舌,但冷魅还是义无反顾斩钉截铁的点头,她靠在我胸口,眼泪肆意的爬满脸颊,嘶哑着嗓子恸哭,她说,阿劫,母亲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哪怕只能获得半年时间,我也一定要竭力争取,替她延续半年生命,你支持我好不好,让我任性一回,不要劝我放弃。

她语无伦次了。

为人子女,自当尽孝,我怎么会劝她放弃呢。她或许不自知,我们相处的这段时光里,她任性岂止一回。

我还想告诉她,她并非孤独一人,除了阿娘,她还有我。

只是,我算什么,又能给她什么。

真脓包啊真脓包。

我到底只能沉默,顺其自然,陪她一起难过。

大夫说兹事体大,需要月余疗程。老婆婆需送往医馆住宿,方便他随时检查,潜伏期内,绝无性命之虞,成败也在此一举。

我们在浓浓的叹息与忧虑中迎来了平安夜,我与冷魅共度的第一个也兼最后一个平安夜。

寒冬腊月里的天气总是不尽人意,阴沉得仿佛随时可能塌陷,黑压压的盖在头顶,郁闷而沉重。

这样一年一度的佳节,人面桃花自然阖槛闭门,暂停营业。

面对鞭炮声与邻舍幼童的欢声笑语,冷魅怏悒寡欢的心情也被渲染得雀跃起来,憔悴的脸庞不再枯瘠,增添了些昔日的忻容。

今日店里是真的无事可做,我本该休假在家,但她昨晚却特意交代今天过去上工,结算工资。其实我有提议免雇,权当志愿义工,将我那份薪水拿去给她阿娘治病,但她直言拒绝,严肃的对我强调,一码归一码,这些事不能混为一谈,我也并非乞丐,尚不需要旁人怜悯。

她说一码归一码,她还说我是旁人!

我是有点气愤的,关于缱绻那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可她却一点也不顾及我的感受,就这样直截了当的掐灭我卑微的希冀与妄想。

可她依旧对我很好,那种超出员工与老板范畴的关怀备至。她将一只信笺盒与一件新裘袍递给我,说,这是今年最后一份薪水,衣裳是额外优待,作为掌柜对跑堂的奖赏。

末了,她捋了捋我身上满是布丁的葛衫,嫌恶地吐槽,你真邋遢,隔壁王伯母说的没错,男人都是粗心大意的动物。

她往我手中捧着的折叠起来的衣袍一指,去厢房里换上,量身定做哦,绝对惊喜。

历经长时间的磨炼,她的手工活已经练得出神入化,裘皮中缀了白裾,与本身的玄褚相得益彰,口袋里还塞了一顶精致的发冠。我不禁咂嘴,暗怨冷魅奢侈,不知勤检,但换上这身她特意为我量身定做的装束时,朝铜镜里一照,我不得不感慨一句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当冷魅见到焕然一新的我时,也大惊小怪的跳脚,怀疑我不是李劫,自己将自己掉了包。

我遗传了老李的好皮相,只是平素罕于打理,蓬头垢面,埋没了一副好容貌,如今从头到脚稍加乔装,立即神采飞扬。

我对这件玄色裘袍爱不释手,这是冷魅送我的第一件亦是唯一一件礼物,后来我携着它浪迹天南海北,它是唯一的缅怀与念想。

我裹着裘袍捏着信封踏入冰天雪地,走了很远的路,赶往市镇尽头的果脯店。从一堆男女老少丛中抢购了一个苹果,心满意足的屁颠回来。

当我献宝似的将苹果递到冷魅手中时,她憋嘴不屑的敲我的头,你脑袋里装的都是豆腐渣么,这么俗,能不能有点新意啦。

我苦着脸无辜,这可是店里最大最胖的一只,好不容易抢过来的。

她貌似真的很嫌弃那个两只拳头般大的苹果,当晚便将它榨干成泥,炸成了煎饼做晚餐,我吃得既香且甜。

酒足饭饱,见我没有离开的迹象,她疑惑的问,今日是平安夜,你不回家与伯父团圆么。

我云淡风轻的摇头,眼不见为净,我不在家,他反而乐得清闲。

冷魅只是摊手耸肩,也没多说。曾经她劝慰过我很多次,说要珍惜身边人等一系列感人肺腑的词藻,可惜我一句也没听进去,久而久之,她也就明晤了我与老李之间的隔阂实在深不可测,也就不再有所试图。

冬日的白昼总是短暂,天空没过多久便暗了下来。窗外的雪依然持续,透过朦朦胧胧的微弱烛光,我看见黑暗的苍穹里闪过一道流星,拖着迤逦的尾巴,与一阵尖锐的声音一同飞入云霄,刹那的安静过后,嘭的一声发出惊天动地的爆响,然后便是璀璨绚丽的烟花在天空里竟相绽放。

烟火流光中,我第一次鼓起勇气,大胆主动伸臂去牵冷魅的手,然后狂奔出室。

站在月台上,我抬头仰望漫天绮丽的烟火,觉得世上最美的风景,也不过如此了吧。侧头,冷魅正专注头顶的迷离与炫目,没有感觉到我握着她的手在战栗颤抖。

那天,我们就着漫天无星胜有星的良辰美景,在人面桃花的院子里堆了两个臃肿而肥胖的雪人。

人高马大的那个披着玄色裘皮,那是我,另一个形体较矮,却袖珍而玲珑,是少女冷魅。他们并肩靠在一起,相濡以沫,抵受风寒的侵袭。

由于在雪地里冻了大半个时辰,第二天冷魅就病倒了。

夙兴一霄,她便不堪重负,竟无法抬足下榻。

她有说过自昨日起直至年后我都无需再往店铺里跑,阿娘的诊金已经足够,这面招牌也是时候摘掉了,我却势死反驳,如今生意兴隆,哪有别人送钱上来还自吃闭门羹不收的,而且如今伯母情况糟糕,尚未脱离危险期,有必要继续开业赚取经济。

我说得字字珠玑,她最终点头赞同,可事到临头,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也是清晨冒着严寒来上工却迟迟等不到她来开门,这才奔去她家里,在闺房香榻上找到了不省人事的她。

当时她蜷缩在被褥中,汗流浃背,身上烫得犹如烈火炙烤一般,我心急如焚的将她背去医馆。大夫说冷魅体质较差,脏腑里的病根早在多日前就已经潜伏,寻着挨冻着凉这个契机而扩散爆发,她承受不住,才导致她处于昏迷中。

而蛰伏在冷魅身体里的,竟是疫病!

这种沉疴棘手且顽强,大夫无法断言是否有康复之机,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听到这里,我恨死了店铺后院的那两个栩栩如生的雪人。

回去后,我一边一脚,将它们踹得面目全非。可即便我将那两堆雪碎尸万段,重病的冷魅也不能痊愈,昏睡着人事不知的她,生机随着时间一点点匮乏。

我杵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抱着头绝望的哭。哭到肝肠寸断,天旋地转。

大夫说这是一种慢性传染病,一旦沾身,后患无穷,劝我远离冷魅,不要再靠近她,以面惹火上身。

我对他的告诫听而不闻,既然生不能与她缔结连理,那么一起死了也好。何况她母亲卧病在床,现在除了我,她能依靠谁。从前那个自卑的我总想,即便深爱她又如何,能给她什么呢,抛却男欢女爱,能给予物质与生活上的幸福吗。

那时的答案是否定的,现在也一样不能,给不了家财万贯,火树银花。可是我能付诸全部真挚赤诚,我愿拿生命守护她。

从前我有过迷惘,我对她仅仅是对她外表的迷恋还是年少热血的情窦初开,在面临生死关头我才发现,都不是,我只是连自己都不确定到底有多爱她。

受疫症歼灭性的煎熬与折磨,冷魅在睡梦中被生生痛醒。睁开双眼时,我正在用大夫开的外敷给她温额头,近在咫尺的距离,她目光里真真切切也映照着我的影子,可她张了张口,连喉咙都已嘶哑,只吐出两个破碎的字符,阿……阿劫。

我忙握紧她肌肤发紫的手,适才为了替她去烧,我特意将手裹在学团里冻了许久,连关节处的骨骼都在格格作响,冷得瑟瑟发抖。

她嘴唇嗫嚅,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忙给她吃定心丸。唔,大夫说只是普通风寒,昨晚堆雪人着了凉,所以分外严重些,调养几天就能痊愈,无需忧心,要保持乐观心态,这样身体才好的快,来,笑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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