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洗冤笔记(出书版)_分节阅读_第32节(2 / 2)

  检验完一遍后,宋慈打开由刘克庄抱进来的那只陶罐,置于炭火之上,将罐中糟醋煮热。糟醋的酸味很快弥漫房中,好在苍术、皂角还未燃尽,酸味闻起来不那么刺鼻。糟醋有吊伤显影之效,宋慈用热糟醋一遍遍地洗敷虫娘全身,仔细验看还有没有其他伤痕出现。

  然而这一番亲自检验的结果,与韦应奎在检尸格目上的记录几无二致,唯独一处略有出入,那就是尸体指甲深处的血迹,不是每根手指都有,而是只有右手的拇指才有。宋慈专门让刘克庄在尸图上标注出这一点。除此之外,最重要的致命伤,依然没在尸体上检验出来。

  韦应奎暗暗松开了握拳的手,道:“宋提刑,这次验尸我可没有草率,但凡尸体上能验出来的,我都翔实记录在检尸格目上,你又何必再多费这一番工夫?”

  宋慈没理会韦应奎,向刘克庄道:“你去附近集市买一些白梅、葱椒、食盐和酒糟回来。再买一些藤连纸,若没有藤连纸,白抄纸也可以。”

  刘克庄一一记下,快去快回,片刻便将这些物什买齐,赶回了长生房。

  宋慈拿起白梅,那是用初熟的青梅子盐渍而成的。他剥取梅肉,加入适量的葱椒、食盐和酒糟,合在一起研烂,做成几十块饼子,放在炭火上烤到发烫。他拿来藤连纸,这是产自嵊县剡溪一带、用古藤所造的藤纸,最适合用来衬尸。他用藤连纸一张张地衬遍尸体全身,再将发烫的梅饼均匀地贴在藤连纸上。

  “宋提刑,”韦应奎微微皱眉,“你这是做什么?”

  “白梅、葱椒、食盐、酒糟,合而用之,有去污、吊伤、通关节之效。”宋慈道,“有的死者生前遭受击打,伤痕在皮肉之下,死后不易显现出来,只需将我所说的这些东西混合研烂,做成饼子,放火上烤热,再用藤连纸衬在尸体上需要验看之处,将饼子贴于纸上熨烙,伤痕便会显现。此法唤作梅饼验伤法,韦司理不知道吗?”

  韦应奎讪讪一笑,没再吱声。

  梅饼验伤法需要一段时间才可使尸伤显现,宋慈立在尸体旁,耐心地等待着。

  就在这时,长生房外忽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个差役匆匆忙忙赶到,喘着粗气道:“赵大人,金国……金国使者到了!”

  赵师睪的声音响起:“金国使者?他们来做什么?”

  那差役的声音道:“不知道,只说要见大人。他们来了十多个人,小的们拦不住,让他们闯进府衙大门,已经过来了。”

  韦应奎在长生房中听得此话,赶紧走了出去。宋慈和刘克庄相视一眼,也走出房外。

  不远处的廊道转角传来了成片的脚步声,宋慈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膀大腰圆、神貌粗犷的大汉出现在转角处,两耳挂着银环,身穿左衽的盘领服,脚蹬尖头的乌皮靴,大步朝长生房走来。此人左右跟着十来个金人装束的随从,好几个府衙差役紧跟在旁,试图阻拦,却哪里阻拦得住。

  “完……完颜良弼。”韦应奎看见了那粗莽大汉,也看见了那十几个面相不善的金国随从。赵师睪没想到来了这么多金国人,肥脸上透出紧张之色。

  来人正是金国副使完颜良弼。

  在完颜良弼身后三四丈开外,一个中年文士红衣着身,背负双手,信步而行,边走边饶有兴致地打量四周建筑,时不时流露出惊讶之色,显然府衙能修成山水园林的模样,很是出乎他的意料。

  那红衣文士便是金国正使赵之杰。

  “你们这些宋人官员都在,很好!”完颜良弼走上前来,双手叉腰,十来个金国随从往他左右一站,尽显凛凛威风。

  赵师睪哽了哽喉咙,道:“完颜副使,你要见本府,自有差役通传。府衙重地,你带着人这般闯进来,只怕……不妥吧。”

  “你府衙的人昨晚擅闯我使团驻地,今天我便不能带人来你府衙走走?说起昨晚的事,我还没跟你们算账呢!”完颜良弼面露横色,踏前一步。

  赵师睪身为临安知府,被完颜良弼这么一喝,脚下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身旁的韦应奎也吓得缩了缩脚。

  一只红袖忽然从后伸出,拦住了完颜良弼,赵之杰清亮的声音响起:“昨晚之事,不过一场误会,副使何必大动肝火?俗语云‘冤仇可解不可结’,你我此行是来解冤,不是来结冤的。”

  “赵正使,你就爱讲这些大道理,可这些宋人官员未必肯听。”完颜良弼口气愤然。

  赵之杰淡然一笑,来到赵师睪身前,道:“这位是赵知府吧。赵某此番出使临安,多闻赵知府盛名。你我同姓,俱为本家,有礼了。完颜副使一向心直口快,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赵知府别往心里去。”目光一转,看见了宋慈和刘克庄,“这二位是……”

  刘克庄虽然无官无职,平日行事也是我行我素,但对家国之恨看得极重。他一向视金人为仇雠,哪怕赵之杰是堂堂金国正使,他也丝毫不给好脸色看,哼了一声,没有应话。宋慈却神色如常,道:“在下太学宋慈,这位是我的同斋刘克庄。”

  “啊,这两日驿馆中人多有谈论,说临安太学出了一位名叫宋慈的少年提刑,破了一桩时隔四年的奇案,原来便是足下。有礼了。”赵之杰对赵师睪只是口头上客气,对宋慈倒是双手作揖,真真切切地行了一礼。

  完颜良弼却嗤之以鼻,道:“什么狗屁奇案,能奇得过赵正使破过的那些大案?”

  刘克庄容不得别人说宋慈的不好,当即学着完颜良弼的调子,还口道:“什么狗屁大案?我看不过是信口开河,胡吹乱嗙。”

  “你是什么东西?”完颜良弼道,“赵正使曾是我大金国西京提刑使,千人沉尸案、无头驸马案、火烧钉颅案,哪一个不是轰动我大金国的奇案,全都让他轻而易举便给破了。”

  刘克庄故意揉了揉耳朵,道:“叽里呱啦一大串,这案那案的,我一个都没……”

  宋慈忽然把手一摆,刘克庄后面“听过”二字便没出口。只听宋慈道:“早前几年曾听家父讲起,金国云中城有提刑使出巡,闻听妇人号哭,派人查问,回报该妇人死了丈夫,是暴病而亡。提刑使听出号哭声似很害怕而不悲哀,于是让属官彻底查究。属官查验死者尸体,找不到要害致命之处,本打算以病死结案,其妻听说此事,让属官仔细拨寻发丛,或能有所发现。属官于是查验死者发丛,果然发现一根铁钉钉在颅骨之中。这根铁钉用火烧过,钉入颅骨后没有出血,是以没有留下痕迹。属官大喜,夸赞妻子能干,如实回禀提刑使。提刑使让属官唤出妻子,大加赏赐,言谈间拉扯家常,得知属官妻子年轻时丧夫,后来才改嫁给了属官。提刑使立刻着人挖开其前夫坟墓,取出颅骨一验,一根铁钉赫然嵌在颅骨之中。原来提刑使听过属官禀报后便起了疑心:寻常人怎会知道如此隐秘的杀人之法?准是属官妻子也曾用此法杀害过前夫。这位提刑使虽是金国人,却心细如发,能于微末处洞察波澜,令家父极是佩服。”说罢正襟抱手,向赵之杰还了一礼。

  赵之杰微笑道:“区区小案,何值一提?听说你们宋人的惯例,衙门破不了的案子,便会交给提刑司来查。宋提刑在这里,莫不是已接手了这桩西湖沉尸案?”

  宋慈点了一下头。

  “那正好,我和完颜副使此番前来,亦是为了此案。”赵之杰手一挥,“带上来吧。”

  十几个金国随从像押解犯人一样,将一个瘦弱女子带到赵之杰跟前。那女子身穿淡青色的窄袖褙子,袖口洗得已有些发白,手里提着两服药,用力挣扎了几下,没能挣脱。

  “昨晚韦司理到驿馆查案,闹了一场误会,虽然勉强厘清了案情,可我觉得还是不够证明完颜副使的清白。”赵之杰指着那女子道,“初四那晚,完颜副使与虫娘在清波门分开时,此女正好在清波门外做买卖。虫娘自行下车,完颜副使乘车回城,她都亲眼看见了。有她做证,足可证明完颜副使与虫娘之死无关。”

  那女子一脸愠色,突然看见宋慈,眼睛为之一亮,脸上透出欢喜之色。

  那女子是前些日子在前洋街摆摊卖过木作的桑榆,她没想到会在府衙见到宋慈。宋慈也没想到桑榆会出现在此,心下惊喜,神色却如平常一般,冲她轻轻点了一下头。

  刘克庄不认得桑榆,见桑榆试图挣扎,显然此次做证并非出于自愿,道:“一个弱女子,被人收买,或遭人胁迫,被逼着承认一些没有的事,那也难说得紧。”

  “放屁!”完颜良弼道,“当晚她就在城门边上摆摊,我看见了她,留有印象。今天我和赵正使城里城外到处寻找,好不容易才在一家药铺找到了她,哪里有收买胁迫过她!”

  赵之杰示意完颜良弼不必动怒,道:“这位公子有此疑心,那也是人之常情。倘若要找人做假证,我大可找一个有头有脸的人,何必找一个人微言轻的平民女子?就算要找平民女子,我大可收买七八个一起做证,那不是更为可信,何必只收买她一人?我金国使团虽然财力有限,可收买几个平头百姓的钱,还是拿得出来的。你说是吧,宋提刑?”

  宋慈点了一下头。刘克庄却是大不服气,冷声一哼。

  赵之杰向桑榆道:“这位姑娘,你今日没上街做买卖,而是到药铺抓药,想是有亲人害了病,我本不该烦扰你,可此案牵涉人命,干系重大,不得不请你走一趟府衙。我知道你嗓子哑,说不了话。我问一句,是你便点头,不是你便摇头。我们尽早结束,不耽搁你太久。”

  桑榆之所以抓药,是因桑老丈染上了风寒,她急着拿药回去治病,虽不情愿做证,却也只能点了点头。

  “本月初四晚上,你是不是在清波门外摆摊做买卖?”

  “当晚你有没有看到这样一辆马车,车头悬着三色吊饰,还挂着一块写有‘驿’字的牌子?”

  “马车途经清波门时,是不是停下了,从车上下来一个穿淡红色裙袄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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