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洗冤笔记(出书版)_分节阅读_第32节(1 / 2)

  “马车上的人,莫非是完颜良弼?”

  “宋提刑一猜即中。这辆马车悬有三色吊饰,挂着‘驿’字牌子,整个临安城中,只有都亭驿的马车才是如此模样。都亭驿的小吏证实,当晚驿馆马车的确被使用过,使用之人正是完颜良弼。原本驿馆有专门驾车的车夫,可完颜良弼偏要让他的随从驾车,把驿馆的车夫轰走不说,还将车夫打了一顿,这点当晚驿馆里的人都能做证。这辆马车载着虫娘离开丰乐楼后,很快经过了涌金门。涌金门外有不少卖消夜的小贩,我去涌金门查找证人,找到了当晚卖过消夜的小贩,其中不少人都见过这辆都亭驿的马车,还说这辆马车没有从涌金门入城,而是沿着城墙外道往南去了。”

  “虽说有小贩做证,却也只是指认马车,不代表完颜良弼就杀害了虫娘。”宋慈道,“韦司理认定凶手就是完颜良弼,想是另有证据。”

  “那当然。”韦应奎不无得意地道,“要知道涌金门往南是清波门,清波门再往南便是西湖南岸,苏堤就在那里,而虫娘沉尸之处,正是苏堤南段。完颜良弼的马车向南去,方向便对上了。我查验过虫娘的尸体,她阴门处有损伤,必是生前遭受过侵犯。尸体虽在水中浸泡了一夜,可指甲深处留有血迹,想必她被侵犯时曾挣扎反抗过,很可能抓伤了凶手,而完颜良弼的手臂上,正好有明显的抓伤。还有,虫娘左臂上有一道细微的弧状伤口,巧的是完颜良弼腰间挂着一枚金钱吊饰,想必是他施暴之时,金钱吊饰斜压在虫娘的手臂上,这才留下了弧状伤口。虫娘的裙袄是红色的,被撕裂了多处,我检查完颜良弼当晚乘坐的马车时,发现车厢壁板上有缺裂,上面有木头尖刺,正好挂着一缕红色的丝线。”

  “所以你凭着这些证据,便去都亭驿抓人?”

  “宋提刑难道是嫌这些证据不够吗?”韦应奎的语气变得有些不悦,“你是没看见,昨晚完颜良弼被我带人围住时,反应有多么激烈。若不是那个叫赵之杰的金国正使从中作梗,我早把完颜良弼抓回来治罪了。”

  宋慈记得赵师睪曾提到,赵之杰将韦应奎查到的线索和证据全都推翻了,于是问道:“那金国正使是如何将这些证据一条条驳倒的?”

  一提及此事,韦应奎的脸色变得很是难看,道:“那赵之杰说,完颜良弼当晚是乘驿馆马车外出游玩过,完颜良弼也亲口承认乘车去了丰乐楼,还在丰乐楼吃了酒,离开时遇到虫娘求救,便让虫娘上了车。可完颜良弼不承认对虫娘施暴,更不承认杀人,说之所以过涌金门而不入城,是虫娘害怕被韩?和他的家丁追上,提出要马车往僻静阴暗处走。至于完颜良弼手臂上的抓伤,赵之杰辩称是两天前被驿馆的猫抓伤的,说完颜良弼为此勃然大怒,当场将那只猫掐死,扔在了驿馆背后的阴沟里,还当着我的面,去阴沟里把那只死猫捡了回来。又说完颜良弼身上是有一枚金钱吊饰,还从完颜良弼腰间把金钱吊饰摘了下来,那金钱有三枚铜钱那么厚,因长期把玩,边缘早已磨得圆润,赵之杰拿自己的手臂演示了一番,无论怎么用力挤压,都割不破皮肉,切不出伤口。”

  “那车厢壁板上的红色丝线呢?”

  “赵之杰说他刚入住都亭驿时,曾使用过那辆驿馆马车,当时他穿了一身红衣,是他自己不小心蹭到壁板缺裂处,刮破了衣裳,没想到留了丝线在上面。他当场把自己的红衣找出来,上面的确有破口,留在马车里的那缕丝线,无论颜色还是质地,都与他那件红衣一模一样。”

  宋慈听到这里,微微凝眉,似有所想。

  “那赵之杰伶牙俐齿,我辩不过他。可我说的这些,单拎出来一条,还可能是巧合,全凑在一起,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韦应奎大不服气。

  宋慈忽然道:“韦司理上门缉拿凶手,金国二使事先可知情?”

  “赵大人特意交代过要秘密抓人,”韦应奎道,“我哪敢走漏半点风声。”

  赵师睪接口道:“对方是金国使臣,牵连甚重,韩太师有过叮嘱,此案务须保密,到驿馆抓人,自然不能声张。”

  韦应奎又道:“从完颜良弼一开始那激烈反应看,他根本不知道我会上门抓他。”

  宋慈暗暗心想:“如此说来,赵之杰事先毫无准备,不但临时捏造了各种谎言,还能拿出死猫、红衣这些相应的证据来,仓促之间,他真能做到如此应变吗?还是说赵之杰这些辩解不是谎言,而是事实,完颜良弼根本就不是杀害虫娘的凶手?”想到这里,宋慈道:“完颜良弼不承认杀人,但他承认当晚载着虫娘往南去了,那他有没有说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他说马车向南到清波门时,虫娘便自行下了车,他乘坐马车由清波门入城,回了都亭驿。”韦应奎道,“他还说当晚进出清波门的人虽然不多,但只要用心去找,总能找到为他做证的人。”

  宋慈略作沉吟,道:“韦司理,我想看看此案的检尸格目。”

  韦应奎立即吩咐差役,去二堂取检尸格目。

  宋慈又道:“再取一张空白尸图,还有红笔。”

  韦应奎微微皱眉:“宋提刑,你要空白尸图和红笔做什么?”

  “韦司理不必多问,只管取来便是。记得再烧一盆炭来。”

  韦应奎面带狐疑,冲那差役挥手道:“去吧。”

  那差役领命,飞快地去了。

  宋慈忽又道:“虫娘身上的遗物,现下放在何处?”

  “遗物?”韦应奎摇头道,“除了宋提刑当天发现的那个荷包,尸体身上没找到任何东西。”

  “什么东西都没有?”宋慈语气惊奇。

  “别说身上没有,就连脸上头上,也没见一件首饰。她全身上下,就剩穿的衣物。”

  宋慈想起当日虫娘在薛一贯处算卦时,耳环、珠钗等首饰一样不少,一出手便是名贵珍珠,可如今她死后,身上却是空无一物,连一件首饰都没有,莫非此案是劫财杀人?

  过不多时,奉命取物的差役返回,取来了本案的检尸格目,以及空白尸图和红笔,交到了宋慈的手中,又端来一盆炭,在长生房中烧燃了。

  宋慈拿起检尸格目,逐字逐句地查看,上面记录着虫娘尸体各个部位的检验结果:顶心、额头、两额角、两太阳穴、两眼、两眉、两耳、两腮、两肩、两肋并全;胸、心、脐、腹并全;阴门有损伤;两髀、两腰、两腿、两脚面、十趾并全;左膝完好,右膝有擦伤;左下臂有弧状伤,长不足半寸;两肘、两腕、两手、十指并全;脑后、乘枕全;两耳后发际连项全;两背胛连脊全;两腰眼、两臀并谷道全;两腘窝、两胆肚、两脚跟、两脚心并全。此外,还记录了尸体发现于西湖之中,裙袄撕裂多处,尸体肤色淡黄,眼睁口开,两手不曲,腹部不胀,口、眼、耳、鼻无水,指甲无泥沙,指甲内有少许血迹。

  “致命伤位于何处?”看罢检尸格目,宋慈抬头问韦应奎。检尸格目上的记录极为翔实,唯独没有记录虫娘的致命伤位于何处。

  韦应奎应道:“没发现致命伤。”

  “没发现致命伤?”宋慈语气微变。

  韦应奎一脸无奈,道:“我验过尸,还验过两遍,没验出致命伤来。”

  虫娘死于非命,不可能没有致命伤。宋慈从怀中取出苍术、皂角,那是来府衙路上途经中和坊时买的。他将苍术、皂角丢进炭火盆中,道:“赵大人、韦司理,我要检验虫娘的尸体。二位若不想看,大可回避。”

  赵师睪本就不愿在长生房中多待,大部分时间都捂着鼻子,此时见宋慈要验尸,不禁大感嫌恶,快步走出房去。韦应奎却是留在了房中,神色微微一紧,两手拢在袖中,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

  火盆中苍术、皂角燃烧着,烟雾腾起弥散,长生房中的臭味顿时消减了不少。

  宋慈将空白尸图和红笔交到刘克庄手中,道:“你跟着我,我让你怎么画,你便怎么画。”

  刘克庄低头看了一眼尸图,上面绘着两个人形图案,图案上方分别写着“前”“后”二字,代表尸体的正面和背面。他道:“画什么?”

  “尸伤。”宋慈说完这话,示意刘克庄张嘴,手轻轻一送,一粒圆丸落入刘克庄口中。

  刘克庄含了一下,那是苏合香圆。他想起上次在净慈报恩寺后山开棺验骨时的场景,心想这次宋慈总算没忘了他。宋慈自己也含了一粒苏合香圆,移步至虫娘的尸体旁。

  宋慈清楚地记得虫娘的尸体刚打捞上岸时是什么样子,如今时隔两天,因天气寒冷,尸体没出现太大的变化,只是腹部略微出现了膨胀,想是腹中脏腑腐败胀气所致。

  宋慈将白布完全揭下,脱去裙袄,虫娘的尸体赤裸在眼前。

  刘克庄忙偏开了头,道:“宋慈,你这……这也太那什么……”

  “别说话。”宋慈提醒了一句,将脱下来的裙袄翻来覆去地检查了好几遍,除了裙袄上那几道撕裂的破口,他又在裙袄的右肩位置发现了一小块青黑色的污迹。他凑近这块青黑色的污迹闻了闻,没闻到任何味道,又用手指在污迹上用力揩了几下,指尖染上了些许青黑色。他眉头微微一凝,心里暗道:“像是榉树汁?”

  榉树多生长于南方,常见于河谷溪畔,取其树皮捣烂成汁,敷在皮肤上,色呈青黑,可以伪造伤痕。这一点宋慈是知道的,不仅他知道,连一些目不识丁的南方乡民都知道。在他的家乡建阳,乡民们常因一些田间地头的小事发生争执,有的乡民过于偏激,以自残甚至自杀的方式来诬赖对方,所用之法便是将榉树皮捣烂成汁,敷在皮肤上伪造伤痕,一些外地来的官员不明究竟,往往被蒙骗过去。这块污迹色呈青黑,很像榉树汁的颜色,倘若真如他猜想那般是榉树汁,为何会出现在虫娘的裙袄上呢?

  宋慈暗思片刻,没想明白,将裙袄放下了。他开始对照检尸格目上的记录,从头到脚,一项一项地仔细检验尸体。

  宋慈毫不羞避,仿佛没把虫娘当成一个女子,对每一个部位仔细检验、如实检喝,尤其是有伤痕的地方,会把伤痕的位置、形状和尺寸,丝毫不差地唱报出来。刘克庄却根本做不到这样,所谓非礼勿视,他从头至尾背转身子,听着宋慈的检喝,用红笔在空白尸图上画下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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