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洗冤笔记(出书版)_分节阅读_第31节(2 / 2)

  韩侂胄将元钦外放,调乔行简接任浙西提刑,不过是两天前的事,没想到风声走漏得这么快。乔行简原是淮西提点刑狱,这两年断案洗冤,声名远扬,但韩侂胄之所以挑中乔行简接任浙西提刑,却与这些无关,而是因为乔行简认定金国有必亡之势,不久前上奏备边四事,正合他主战的心思。如今朝堂上主战派与主和派势同水火,只要是上奏主战之人,在韩侂胄看来,都是在向他示好,对于这样的人,无论才干如何,他一概加官授爵,收为己用,尤其是乔行简这种有真才实学的名士,他更是要委以重用。

  “乔行简提点淮西刑狱时,的确破了不少案子,可他从淮西赶来临安赴任,少说也要三五日。金国使团北归在即,远水难救近火,等不得他了。”韩侂胄道,“提刑司有不少干办,可他们跟了元钦多年,连元钦都不值得信赖,这些干办嘛,我看也没一个能胜任此案的。唯独你宋慈,与他人不同,圣上对你也是称赞有加。只要你肯,我今日便向圣上请旨,由你来查办此案。”

  宋慈略作思索,道:“我想先验一验虫娘的尸体。”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宋慈点了一下头。

  “离正月初十还剩三天,你既然答应了,那三天之内,你就务须查得实证,将完颜良弼治罪。”韩侂胄语气一寒,“这帮金虏蛮横无理,在正旦朝会上冒犯圣上天威,又在我大宋境内杀人行凶,须得名正言顺地给他们些惩戒才行。”

  半个时辰后,宋慈提着一只陶罐,由赵师睪陪着,出现在临安府衙外。

  临安府衙位于城西南清波门内,离吴山南园不远。当宋慈来到这里时,刘克庄正守候在府衙大门外。

  宋慈知道刘克庄对虫娘一案甚为关心,这两日不知疲倦地往府衙奔走,就是为了打听此案的消息,如今他有权查办此案,刘克庄定然不肯置身事外。他将刘克庄叫到一旁,如实说了奉命查案一事,道:“只要你忍受得了,查案期间你便跟着我,做我的书吏。”

  “做书吏有什么忍受不了的?”刘克庄消沉的精神为之一振,“只要能抓住真凶,不让虫娘枉死,叫我做什么都行。”

  “做书吏可不简单,要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宋慈将手中的陶罐交给了刘克庄。

  陶罐虽然封了口,但刘克庄刚一接过去,就立马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酸味,不禁皱眉道:“这是什么?”

  “糟醋。”宋慈应道。

  一旁的赵师睪由几个差役簇拥着,等在府衙大门口。望着宋慈与刘克庄在街边说话,赵师睪脑中所想,却是今早在归耕之庄与韩侂胄单独见面时的场景。

  当时宋慈还没有到归耕之庄,韩侂胄带着所有赴宴官员游览完南园后,单独留下了赵师睪。

  “过会儿宋慈来了,你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吧?”

  面对韩侂胄的问话,赵师睪躬身应道:“下官知道。”顿了一下,又道,“可是太师,那宋慈虽说破了岳祠案,说到底却只是个太学学子,这桩案子当真要交给他去查吗?”

  “此案牵涉金国使臣,圣上甚是在意,难不成你赵知府想查吗?”韩侂胄斜了赵师睪一眼。

  赵师睪忙道:“不不不,下官岂敢!”他心下明白,此案凶手是金国副使,皇帝赵扩又极为重视,这案子怎么查办都是吃力不讨好。要知道赵扩一心北伐,又在正旦朝会上受了金国使臣的气,明摆着是想借此案大做文章。倘若查出证据,证实完颜良弼就是凶手,赵扩势必将完颜良弼下狱治罪,甚至以此为借口,挑起与金国的边衅,届时能占到上风还好,可万一在与金国的冲突中没能讨到便宜,赵扩必然要找台阶下,到时候拿人治罪,首当其冲的便是查办此案的官员。倘若没能查出证据,无法坐实完颜良弼杀人之罪,那便是办案不力,只怕祸患来得更快。赵师睪深明此理,韩侂胄将此案交给宋慈来查办,绝非出于什么好意。

  此时,赵师睪回想起这一幕,脸上却是一团和气,道:“宋提刑,好了吗?”

  宋慈点了一下头,带上刘克庄,跟随赵师睪跨过门槛,进了府衙。

  临安府衙原本坐落于城南凤凰山下,建炎南渡后,高宗皇帝占府衙为大内,盖起了皇宫,府衙被迁往城北祥符寺附近。后因府衙离皇宫太远,官员往来办事须穿过大半个临安城,极为不便,只过了两年,府衙便南迁至吴山脚下,原来祥符寺附近的府衙旧址则改为了提刑司。到了乾道三年,又因府衙规模太小,吴山脚下扩建不便,这才将府衙迁到了如今的清波门内。此后大宋与金国息兵止戈,天下承平数十载,临安府衙也在一派文恬武嬉的氛围中不断扩建,中和堂、有美堂、香远楼、竹山阁、牡丹亭、诵读书院等数十间建筑拔地而起,规模越来越大,浑不似官员办公之地,更像是供人休憩游玩的山水园林。

  宋慈从没进过临安府衙,没想到府衙内部竟是如此模样。他在家乡建阳时,经常去建阳县衙,县衙的建筑都很老旧,也没有任何休闲场所,远不及临安府衙之万一。但他还是觉得建阳县衙更为亲切,反倒对这恢宏别致的临安府衙生不出半点好感。

  赵师睪由几个差役簇拥着,领着宋慈和刘克庄,穿行于雕梁画栋、高台厚榭之间,直奔府衙的西北角而去。这里有一排瓦房,甚是简陋,与周遭华美的建筑格格不入,唤作长生房。通常而言,府衙受理命案后,差司理参军或仵作行人验完尸,要么让死者亲属写下责状,将尸体交给亲属看管,要么便送到就近的义庄停放,不会把尸体运回府衙。但遇到重案要案,生怕尸体出现丝毫毁伤,这时就必须把尸体运至府衙,派差役日夜看管。此刻出现在宋慈面前的长生房,正是临安府衙用来停放尸体的地方。

  “自打查到金国使臣涉案,本府深知此案重大,不敢稍有怠慢,便把虫娘的尸体从城南义庄运回了府衙,一直停放在这长生房内。”赵师睪抬手道,“宋提刑,请吧。”

  宋慈踏入了长生房,偌大一间房中,只停放着一具尸体。这具尸体躺在一张草席上,全身上下被一块白布遮盖着。宋慈上前揭开白布,尸体露了出来,那淡红色的裙袄,那曾经如描似画的容颜,不是别人,正是虫娘。

  刘克庄早已见过虫娘的尸体,然而再次与之面对,仍免不了心戚神哀。宋慈看了看尸体,回头道:“赵大人,我想见一见韦司理。”

  长生房中弥漫着尸臭味和霉臭味,赵师睪一进入房中,便皱眉捂鼻,一脸嫌恶地远远站着。他吩咐身边差役道:“快去司理狱,叫韦应奎过来。”那差役道:“是,赵大人!”领命去了。

  不多时,脚步疾响,韦应奎急匆匆赶到,一入长生房,便向赵师睪行礼:“见过赵大人,不知大人有何吩咐?”说话之时,颇有些讶异地朝宋慈和刘克庄看了一眼,似乎没想到二人会出现在此。

  赵师睪朝宋慈一指:“韦应奎,宋提刑奉韩太师之命,已接手西湖沉尸一案,他有事想见你。”

  “原来宋提刑已接手此案,那真是再好不过。”韦应奎朝宋慈行了一礼,“不知宋提刑有何见教?”

  “听说韦司理查出杀害虫娘的凶手是完颜良弼?”宋慈道。

  刘克庄早已打听到府衙查到了杀害虫娘的凶手,却一直不知道凶手是谁,直到此刻方才听说凶手的姓名,暗暗心奇:“完颜良弼是什么人?完颜乃金族之姓,方才知府又说金国使臣涉案,莫非杀害虫娘的是金人?”

  韦应奎应道:“正是。”

  “不知韦司理是如何查出来的?”宋慈又道。

  一旁的赵师睪道:“韦应奎,本案的案情,你要详细说与宋提刑知道,不可有半点隐瞒。”

  韦应奎应道:“是,赵大人。”随即朝刘克庄看了一眼,道:“宋提刑应该还记得,当日苏堤上打捞起虫娘的尸体时,这位刘公子曾提及虫娘有个情人,名叫夏无羁,虫娘初三夜里正是跟着夏无羁走了,再也没回熙春楼。我当天便将这个夏无羁抓回府衙,羁押在司理狱,一番审问之下,夏无羁交代说,初三夜里之所以没回熙春楼,是因为虫娘提出要和他私奔。”

  “私奔?”宋慈眉头一凝。

  “是啊。这夏无羁对虫娘一往情深,早就想和虫娘长相厮守,虫娘提出私奔,夏无羁当然巴不得,可突然说要私奔,哪有那么容易?两人的行李细软还没收拾,留在城中又怕被人瞧见,稍有不慎,虫娘就可能被熙春楼的人抓回去。夏无羁为了避人耳目,带虫娘连夜出城,在涌金门外的望湖客邸住了一夜,第二天他再一个人回城里,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又到熙春楼找到一个叫袁朗的下人,听说这下人和虫娘私交不错,由袁朗潜入虫娘的房间,打包好所有金银首饰,交给夏无羁带走。夏无羁再回到望湖客邸,已是夜里。他怕夜长梦多,打算当晚便带虫娘离开临安。哪知刚出客邸不远,经过丰乐楼时,却撞上了韩太师的公子。”

  刘克庄一听到“韩太师的公子”,语气一下子急了起来,道:“后来怎样?”

  韦应奎道:“虫娘曾经得罪过韩公子,韩公子带家丁将虫娘拦住,要找她清算旧账……”

  “虫娘几时得罪过韩??”刘克庄打断了韦应奎的话,“明明是韩?欺辱虫娘在先。”

  “韩公子何等身份,那可是人上人中的人上人,他会去欺辱一个青楼贱妓?”韦应奎瞧着虫娘的尸体,目光轻贱,“定是这贱妓不知天高地厚,冒犯韩公子在先。”

  “姓韦的,你不知究竟,就不要信口……”

  刘克庄话未说完,宋慈的手已拍在他肩上,低声道:“你答应过做我的书吏,可别忘了。”

  刘克庄当然没忘,宋慈叫他做书吏,前提是他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他当时还不知道要忍受什么。此番进入府衙,宋慈知道不但要面对虫娘的尸体,很可能还要当场验尸,此外还有虫娘被杀的相关案情和细节,这些都会被提及,所以他让刘克庄做好准备,要能忍受得了这些。此时他重提此话,就是要让刘克庄忍住,先听韦应奎把话讲完。

  刘克庄面有愤色,盯着韦应奎,终究还是把快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青楼角妓便是青楼角妓,不必再加一个‘贱’字。”宋慈道,“韦司理,你接着说。”

  韦应奎暗暗冷哼一声,道:“当时韩公子吩咐家丁,把虫娘和夏无羁带到丰乐楼上一间雅阁,关起门来清算旧账。夏无羁不敢反抗,虫娘却趁人不备,跳窗逃走了。韩公子带着家丁追出丰乐楼,却不见了虫娘的踪影。原来虫娘跳窗磕伤了膝盖,没法逃远,恰好一辆马车从丰乐楼外驶过,虫娘求马车上的人救她。她上了马车,这才没被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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