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洗冤笔记(出书版)_分节阅读_第8节(2 / 2)

  杨次山拿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道:“韩侂胄这个人,心狠手辣又老谋深算,他敢用一个太学学子查案,还故意安排成你的属官,必是有备而来。只怕他还另有后手,用得好了,能抓住我杨家的把柄,甚至扳倒我杨家,扳倒杨皇后,若是用得不好,顶多牺牲一个太学学子,他没任何损失,也不用明面上与我杨家为敌。韩侂胄啊韩侂胄,这只老狐狸。”

  “太尉勿虑,有下官在,四年前没出任何岔子,四年后也不会。”

  杨次山却道:“大江大河都过了,就怕阴沟里翻船。”

  “下官明白。”

  杨次山与元钦对话之际,杨岐山一直来回踱步。这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对杨次山道:“大哥,区区一个太学生,谅他也查不出什么,你就别担这心了。”又冲元钦道:“你说巫易的案子是铁案如山,无论如何也翻不过来,既然如此,你就别管巫易的案子,也别管什么何太骥的案子,先把我的茁儿找到!茁儿一夜没回来,外面天寒地冻,也不知他饿着没,冻着没……”

  “杨老爷,下官已派出所有人手查找了一宿,此刻还一直在找。小公子失踪很蹊跷,毫无痕迹可循,目下已寻遍了全城,实在是找不到人。”

  “你这个提刑是怎么当的?”杨岐山道,“临安城就那么大,你却连个三岁小孩都找不到?”

  “杨老爷不必心急。找不到人,不见得就是坏事,小公子多半是被人所掳,应该不至于在外受冻挨饿。”

  杨岐山瞪眼道:“茁儿被人所掳,你居然说……说不是坏事!”

  “岐山,”杨次山忽然道,“你怎么跟元大人说话的?”

  “大哥,失踪的是茁儿啊!我只有这么一根独苗,他才三岁……”

  杨次山嗓音发冷:“是你一个儿子重要,还是我整个杨家重要?”

  一句话,说得杨岐山不吭声了。

  杨次山又向元钦道:“听说昨晚被捕的那个武学生,是辛弃疾的儿子?”

  元钦应道:“下官已亲自审过,那武学生名叫辛铁柱,确是辛弃疾之子。不过他与小公子失踪一事,应该没有关联。”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杨次山将茶杯捏在手中缓缓摇晃,“辛弃疾一向主战,与韩侂胄皆力主北伐。主战派之中,名望最重的,便是这个辛弃疾,他被韩侂胄起用,出知镇江府,前阵子登临京口北固亭,一阕《永遇乐》传入临安,大街小巷,妇孺皆知,朝野内外,莫不振奋,就连朝会之上,圣上都忍不住当着众臣吟诵。”他言说至此,脑中不由得想起了三天前垂拱殿里那场大议北伐的朝会。

  当时垂拱殿内一片沉寂,皇帝赵扩吟诵完辛弃疾的词后,提到将亲临太学视学一事,尤其强调要专门去一趟岳祠,紧接着话锋一转,说“当此锐意进取之时,却总有一些反对之声冒将出来”,说完便一脸不悦地坐在龙椅上,发下一封奏疏,让下面站立的群臣传阅,商讨如何处置。奏疏来自武学博士魏了翁,疏中论及北伐,言辞甚为激烈,说大宋“纲纪不立,国是不定,风俗苟偷,边备废弛,财用凋耗,人才衰弱”,又说金国“地广势强,未可卒图,求其在我,未见可以胜人之实”,还说贸然北伐,是“举天下而试于一掷,宗社存亡系焉”。

  赵扩继位已有十一年,从继位之初就对自己向金国称臣的屈辱地位甚为不满。如今改元开禧,那是取太祖皇帝“开宝”年号和真宗皇帝“天禧”年号的首尾二字,以示恢复之志。赵扩有意北伐,韩侂胄正是因为力主对金国强硬,主张恢复中原,才能深得赵扩信任,执掌朝政十年而不倒。朝野上下都知道皇帝的北伐之志,也知道韩侂胄打压反对北伐之人,可总有人上书谏言。比如半年前武学生华岳就曾冒死上疏,说北伐必将“师出无功,不战自败”;又说韩侂胄“专执权柄,公取贿赂”;更将朝中依附韩侂胄的一干官员如右丞相陈自强、枢密都承旨苏师旦等人骂了个遍,当即被削去学籍,下狱监禁。见华岳落得如此下场,文武官员再没人敢公开反对北伐,直到魏了翁呈上这封奏疏。

  赵扩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那就是要狠狠地处罚魏了翁,以儆效尤。可这场原本是为了讨论如何处置魏了翁的朝会,最终却演变成了一场针对北伐的大议论。群臣之中,那些反对北伐的官员,心知针对北伐的各种准备已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眼前这场朝会恐怕是最后能谏阻北伐的机会了。当苏师旦奏言魏了翁“对策狂妄”后,权工部侍郎叶适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北伐,说“轻率北伐,至险至危”。权刑部侍郎兼直学士院李壁当即反驳,说“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签书枢密院事丘崈紧跟着出列,说“中原沦陷近百年,固不可一日而忘,然兵凶战危,若首倡非常之举,兵交胜负未可知,则首事之祸也,恐将误国”。此后不断有官员出列,群臣逐渐分为两派,你一言未罢,我一语已出,方才还一片沉寂的垂拱殿,转眼吵得不可开交。

  韩侂胄一直气定神闲,看不出情绪上有任何变化。可赵扩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最终忍无可忍,喝止了这场议论,向少数沉默不语的官员投去目光,问其中的杨次山道:“太尉一言不发,不知有何高见?”

  杨次山知道赵扩北伐之心已决,圣意难违,也知道韩侂胄深得赵扩信任,权位牢固,此时还不是公然与之为敌的时候,因此颤颤巍巍地出列,垂首答道:“老臣愚钝,一切凭皇上圣断。”

  杨次山在朝会上不敢公然提出反对,此时私下里与元钦会面,却用不着再作遮掩,道:“有辛弃疾在,他廉颇老矣尚能饭,振臂一呼,北伐声浪便一日高过一日,韩侂胄的权势也一日盛过一日。若此时辛弃疾之子掳劫幼童、身陷牢狱的事传出,正可以打压辛弃疾如日中天的名望,挫一挫韩侂胄的气焰。”

  元钦明白杨次山的言下之意,应道:“下官知道该怎么做。”

  杨岐山在旁听得这话,想到杨次山压根不把杨茁的失踪当回事,只一心借题发挥,算计政敌,气得一跺脚,又来回踱起了步。

  杨次山道:“别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杨岐山心中气恼,却不敢在杨次山面前造次,索性拉开大门,一个人又气又急地走出了花厅。

  花厅外,管家一直守着,门丁也已等候多时。

  一见杨岐山出来,门丁急忙迎上去:“老爷,提刑司来了人,说是有线索,能找到小公子。”

  杨岐山原本气急败坏,一听这话,顿时两眼放光:“当真?人呢?”

  门丁道:“就在方厅。”

  “快……快带我去!”杨岐山急得有些语无伦次。

  门丁忙引着杨岐山,往方厅而去。管家见杨岐山虽然出来了,但杨次山和元钦还在花厅中议事,于是依旧守在花厅门外,以免有人入内打扰。

  杨岐山跟着门丁赶到方厅,还没跨进厅门,便道:“找到茁儿了?!”声音发颤,透着莫大的惊喜。

  方厅之中,许义已等候多时,宋慈却不见了踪影。许义昨晚在纪家桥一带帮忙寻找过杨茁,当时便见过杨岐山,此时认出是杨岐山亲自到来,忙从椅子里起身,道:“杨老爷,小公子还没找到。”

  “不是说有线索了吗?”

  “线索一事,小的不清楚,只有宋大人知道。”

  “你家大人在哪儿?”

  “宋大人往西楼寻小姐去了,他命小的在此等候杨老爷。”

  杨岐山听了这话,转身就要往西楼赶。他刚赶出几步,忽又想起了什么,回头道:“你家大人姓宋?”

  许义点了点头。

  “他叫什么名字?”

  “宋慈。”许义答道。

  杨岐山心神一紧,暗道:“莫不是韩侂胄派来查案的那个宋慈?他怎么跑来我这里了?他去寻菱儿做什么?”加急脚步往西楼赶。许义见杨岐山如此着急,只道是为失踪的杨茁而急,忙跟在后面,一起赶往西楼。

  此时此刻,宋慈已去到西楼,见到了杨菱。

  先前门丁赶去花厅通报时,前脚刚离开,宋慈后脚便出了方厅。宋慈此次来杨家,只为找杨菱,一来打听巫易和何太骥的案子,二来顺道查问杨茁失踪一事。他让许义留在方厅中等候,他独自一人向西楼而去。杨家宅邸很大,楼阁众多,他虽不知西楼具体位于何处,但既然是西楼,只要往西去,便错不了。

  不过在去西楼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他回到大门右侧的那片空地,来到那两顶轿子前。他不知道昨晚杨菱和杨茁乘坐的是哪顶轿子,于是将两顶轿子里里外外都查了个遍。他心中明了,暗道:“果然如此。”

  查完了轿子,宋慈便寻西楼而去。他在杨宅中一路西行,沿途穿过了好几条折廊,经过了不少亭台楼阁,却没有遇到一个下人,想来下人们都外出寻找杨茁去了。直到来到杨宅西侧一座竹子掩映的阁楼前,他才遇到了一个婢女。

  那婢女刚从阁楼中轻手轻脚地退出来,掩上了门,端着放有几个碗碟的托盘,正要离开,一转身见到宋慈,吓得手一抖,托盘倾斜,一个瓷碗掉了下来。

  那婢女一惊,以为要听见瓷碗摔碎的刺耳响声,不由闭上了眼睛。哪知这响声始终没有响起,她睁眼一看,掉落的瓷碗正抓在宋慈手中。她松了口气,用责怪的眼神打量宋慈,道:“你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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