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选择(1 / 2)

夏天的暴雨,来得急,去得也急,路上还有水流冲刷过的痕迹。雨水将道路冲刷,雨水将空气冲淡,雨水也把泥土冲走。雨水将泥土冲洗,混浊了自己;雨水聚集,涨了身体,咆哮湍急,混浊的是心,湍急的是心情。

公路旁边的大树成排站立,如同卫兵送迎,风雨无阻,寒暑不分。风吹落了叶,也吹落一些树的肢体。雨水无情,还要去冲洗叶和肢体,要将它们对树的感情,全部冲洗干净。冲淡感情的不只有时间,还有风雨。风雨不只要冲淡这种感情,还要浸入它们的身体,把它们的身体全部消融,融入泥土,化作尘埃,归于无形。

融入泥土的不只有枝叶,还有云,风雨把云击碎,也把从天空迫降到泥土里,消于无形。暴雨后的天空,没有一朵云,云是尘埃,已经被暴雨冲洗干净。冲洗后的天空,就像冲洗后的树叶一样干净,也一样新。阳光似乎也被冲洗,雨后的阳光一样干净,也一样新。

新是一种平静的感觉,不焦不躁;新也是一种短暂的感觉,阳光被雨水短暂冷却的平静的心情,很快又变得灼热。暴雨之后,热浪还未成,蝉声却已起,蝉匐在路旁的树干高处,吸吮树汁,歌唱美丽。在短暂的新的感觉逐渐褪去,蝉美丽的歌唱也变了心,不再美丽,也不再平静,只剩下慵懒焦躁的情绪。

还未入秋,蝉不是寒蝉,蝉声也还未凄切,但骤雨确是初歇。分别不论季节,分离不论风雨;分别的是人,不是心;分离不是距离,人有距离,心没有距离。

父亲的车已经老旧,我的驾驶水平却依然稚嫩,我很小心,因为我的驾龄,也因为风雨刚停。车轮转动的频率并不高,却依然溅起了水滴,我清楚的看见每一颗被溅起的水滴,因为我很在意。水滴溅起,水坑也必定会减少体积,阳光和温度都一样无情,减少体积的水坑会更快蒸发,更快消于无形,也更快消除风雨的痕迹。

发动机的声音很响,要与树上的蝉鸣比个高低,比声音大小,也比谁更能让人产生焦躁的心情。发动机的振动并不平均,时强时弱,就像人在哭泣时,呼吸也会不均匀。

我已经很多次到过她的家里,我早已经对路况了然于心,每次都是期待和欢喜的心情,也许是刚刚停下的风雨,这一次我竟然有些恐惧。原本不到二十分钟的距离,我却让车停下了三次,让车休息,让我也休息。我深呼吸,想把心里的恐惧清除出去,恐惧却不是云,不能被风雨击碎,也不能化为无形,风雨只能带来恐惧,就像树的恐惧,风会落的树叶和一些树的肢体。

我不知道勇气在我心里多少次聚集,也不知道勇气多少次消散以后,我才到达她家,在她家门前停下。我早已见过她的父亲,她的父亲见到我立刻出门相迎,脸上与我一样,没有任何欢喜。她的母亲在她的房间,把所有的情绪都装进她的箱子里,箱子不能言语,箱子只能沉默,人也没有言语,人也只能沉默。

催发的不是兰舟,兰舟不能言语,兰舟也只能沉默;催发的是时间,还有定时转动的车轮。我没有早来,我怕在她家待的时间太长,我会控制不住自己,也会控制不住情绪。我没有晚来,我知道客车出发的时刻,我的拖延,只会让她更加着急。

她见了我,没有太多言语,一句你来了,就已经足够。她的言语,她的眼睛,她的一切,似乎都已经不再神奇,不再能让我神思安定,也不再能平复我的心情。我只能问我是不是来晚了,她说没有,时间还早,不用着急。然后我们就没有了言语,言语能出卖人的心,能让人控制不住身体,尤其控制不住眼睛。

她还跟初次相识一样,一个大而沉重的箱子,一个没有任何空隙的双肩包。不同的是,相比那时候,她更美丽了,距离靠得越近,她越美丽。虽然分离并不美丽,但是并不影响她的美丽,我不是在失去后才能发现美丽,我在感觉将要失去时,就开始发现更加美丽。

这一次我没有把她的箱子攥在手里,虽然我曾认为这种负担我很愿意,但是负担终究需要放下,人也总会分离。孩子是父母的负担,但是这种负担不能放下,也放不下,所以她的父亲把箱子攥在手里,她的母亲把背包抱在怀里。

也许我比她父母更坚强,也许我比不上她的父母对她的感情,她的父母拉住车门,不忍就这样分离,我却已经启动了汽车的发动机。我笑着对她的父母说不用担心,他的父亲看起来比较平静,她的母亲却已经湿了眼睛。我知道不能再拖下去,因为眼泪具有可怕的传染性,我只能解释自己驾驶水平不行,怕误了时间,只能缓缓转动车轮,缓缓离去。

她的父母一直跟到了路口,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他们的身影,也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后视镜里,却看不到他们转身离去,也许我们驾车离开很久之后,他们才会转身离去。眼泪果然有很高的传染性,我看到她也已经湿了眼睛,她大口大口吸气,希望这样能够平复自己的心情。

我不敢言语,也不能言语,正如我不敢挽留,也不能挽留。如果可以挽留,我绝不会放弃,更不会让她一个人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去。我在电子地图上用导航测算过距离,已经超过了两千公里。

这样的时刻,汽车发动机却变得平静,连同树上的蝉声,也都变了心情。它们不再烦躁,也不再焦虑,更没有恐惧,它们似乎变得有些哀伤,哀伤别人的分离。对于蝉来说,这的确是别人的分离。对于她的父母来说,这是与他们肢体的一部分分离,因为孩子最初就是他们的躯体,后来才跟身体分离。对于我来说,这是我的心和身体的分离,我感觉不到心跳,但是却还能感觉到自己的情绪,所以一定是心已经与身体分离。我听到了蝉的声音,我看到了风雨吹落的树叶和树的一部分肢体,我想到了她父母的身影,我能猜测到树木对于风雨的感情,树干和她的父母,都在体验分离。

她问我什么时候到省城去,我的选择是省城,我的工作地是省城。我知道她是在找话题,她明明知道我什么时候去,却偏偏问出了这样的语句。我再一次跟她说了时间,说了单位的安排,说了我和单位的试用期,但我却已经看不到我们两个家庭什么时候开始试用期,因为距离,两千公里的遥远的距离。她再次深呼吸,我知道她是再一次鼓起勇气,她终于第一次问起我为什么不跟她一起去。我却把车停了下来,因为我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我的心脏只剩下颤抖,我的手,我的身体也已经颤抖,终于开始了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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