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十)109

  其实,他自己也知这些时日来自己的确是笑得多了一些, 追溯缘由,大概是几日前长依对他讲,因她醉酒弄坏了他的扇子,他不但没有告诉天后她醉酒的事情,还好心照顾她,平日里虽然瞧他不怎么顺眼,但长依她有恩必报,这个扇子,还是要还的。

  是以,他满心欢喜的等着她的扇子,让整个九重天都瞧出了他的欢愉。有些时侯,他会忍不住想,是不是,长依她,开始惦念他了?

  三日后,长依握着一把雪白玉骨扇子探头探脑的走进元极宫的时侯,被满园子堆起的奇珍异草吓了一跳,更不用提园中宽阔到夸张的池水,镜面似的池面上铺设的是近乎透明的水晶桥梁,踏上去便如同踏在池面上一样。

  她小心翼翼的一步一步走进去,在一座廊桥的尽头瞧见了正在细心照料一盆花的他,还没走进,她已经认出了那盆植物,是唤作誓君仙橼的花,长在凡界仙境的方壶仙山。誓君仙橼她只在书本图册上见到过,已经喜欢得不行,但这花生来奇异,不喜清水,只喜佳酿,千年才攒得一朝花开,这么珍贵的⋯⋯

  她徒自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发呆,等他转身瞧见她时她都没有回过神,只怔怔的瞧着誓君仙橼不语,他像是得了个便宜似的将她看了个够,目光落到她手上的扇子上的时侯,才将她叫回神。

  “你喜欢?”

  长依下意识的点点头,等回过神才察觉不妥,又僵硬得摇摇头,扯出话题问:“誓君仙橼很是难得,三殿下⋯⋯殿下是⋯⋯”

  他瞧出了她想问又觉得不甚合适的神情,温柔笑道:“方壶仙山的尹融仙君几千年前欠了我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这花,算是还得一个人情债。”

  她本不是什么心思深沉的人,只是近段时日有些反常,听他说“人情债”仿佛是在说自己一般,赶紧把手上的扇子递过去,努力抬起头做出一副正气凛然的形容,道:“这把扇子是赔给三殿下的,请殿下收了,让长依也还了上次⋯⋯上次⋯⋯上次那个‘人情债’。”

  他听了一愣,不想自己说得无意,却被她留心听了进去,觉得哭笑不得。伸手接了扇子,轻轻打开,才发现扇面洁白空旷无字无画,这样得白扇子让他微感诧异,长依见了,走近了一步,抚着扇面轻声说话,像是小心解释,也像是自言自语:“三殿下的扇面一向是珍品,我不怎么会画画,也不怎么会写字,想了很久,我最喜欢红莲,想过缀几朵红莲上去,可——”

  “那就劳烦仙子赠画了。”

  她闻言一愣,他已经抬手化出一方画台,台面上笔墨颜料一应俱全。

  长依握着扇子,慢慢蹭到画台边,玉腕提起画笔,寻了最鲜艳红丽的颜色,照着自己心中所想,描了一朵小小的红莲在扇面的左上角,红莲花瓣清丽又妖艳,栩栩如生,仿若就是生在这扇面上的一般,她专注欲画上红莲,而他,同样专注的眼神落在执笔的她身上。

  莲下碧色莲叶还未画上,她只来得及换了一支笔,名叫绿蜡的碧色颜料还好端端的躺在白瓷碗中。

  仿佛只是一阵清风的时间,她连道别的话都没有说,就已经转身消失。

  留下他一人对着红莲扇面,眼神里有掩不住的落寞,声音沉沉,问方才出现在五步之外的仙官:“你刚刚,说什么?”

  仙官低着头重复,有些纳闷,来时还见殿下喜笑颜开,为何只片刻,声音变变得如此低沉冷漠?

  “二殿下回朝,天君命百官进殿觐见。”

  他挥了挥手,意思是晓得了。

  通报的仙官退去后,他拿起长依未着颜料的那支笔,点了少许墨,犹豫良久,笔尖终是远离红莲,在右下角徐徐书上“连宋”二字。

  许多年之后,独自一人之时侯,他会对着那把折扇发呆,胡乱想着,如果那个时侯,他能够拦住她,她会不会为自己,有片刻停留,至少,能为他画完扇面。

  连宋(下篇)

  东华把他从天虞山捞回来的时候,他就剩不到半条命,回到九重天躺了三个多月才醒过来,当时醒过来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东华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东华见他醒了,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不紧不慢的走到他床旁,递到他手上,垂眼轻声道:“杯子是我新烧的样式,茶是月前的新茶,你尝尝。”

  他听话的抿了一口茶,顺便润润嗓子,正想着用个什么别开生面的方式跟老朋友打个招呼,东华却不等他开口,接着说道,“棺材都做好了,就陈在无妄海边上。你睡着的时候,我瞧了瞧你身上的修为,凭着那点能撑到我去找你,你命还挺硬的。”

  他认识的东华不是话多的人,难得他一次说出这么多话,他竟有些不习惯,他这一去究竟多少年,让东华这个万年冰块脸的话都变多了。喝光了杯中的茶水,他勉力撑起身子,对给自己添水的紫衣神君问出了自己的疑问:“我走了多少年?”

  帝君放下给他添水的白瓷茶壶,淡淡道:“一万三千七百五十四年。”

  他隐约知道自己离开的久,却不知自己竟离开这么久,一万多年啊⋯⋯着实久了一些。

  他一边这么想着,手中茶杯的第二杯茶水下了肚子,东华制茶的本事一向高明,他初醒时带着的迷糊劲儿被两倍茶水洗得干净,他恬不知耻的伸手把空杯子对着东华晃了晃,挑着嘴角笑道:“父君母君该晓得我醒过来了,一万多年不见影子,做了棺材也是应该的。”

  东华见他又复从前那无赖纨绔的模样,知道他已经没什么大碍,便懒得再给他添水,装作没看见一般,捡了另一个问题问:“锁妖塔的伏魔柱该将她的元神都打散了,你失踪了一万多年,便是为了这桩事罢?”

  他得意笑笑,瞒着谁都不必瞒着东华,从脖上取出一枚泪珠形状的剔透红玉,红玉的一头牵着红线,挂在他的脖子上。

  那是长依的仙魂,而那红玉,是长依死前留下的血泪,落在他手心,凝结而成。

  看着她在自己怀中一点点冷去,身上具是伤口,混着雨水的血液淌浸湿了他的衣摆,盛放在他们周围的血色红莲刹那间凋零。

  他抱着她的尸体,失魂落魄的走出二十七天,脑中一片空白,仿若抱着尸体的他也是一个尸体。他和她在云头跌跌撞撞了七日,这七日他都不肯放手,一直用仙气护着她的遗体,纵使他天赋秉异也撑不住七日来不眠不休的护着一个尸体,第八日早晨,云头终于撑不住,他们跌落在南方的一座仙山上。

  此山唤作天虞山,山腰以下皆是灵泉,围绕着山体皆是泉水积累而成的湖泊,山高水险,遥看似一条卧龙卧在莹莹水上。

  醒来后,他为长依在天虞山造了一个境,此境因同长依相连,是以无昼无黑,晴天碧草便永是造境的那个模样,没有变化无风无雨,直到⋯⋯直到长依仙体散去,那这个境便也散去⋯⋯

  他带着长依最后留下的血泪回到九重天,听说的头一件事便是二殿下桑籍君带着那条小巴蛇,竟在凌霄殿满朝仙官面前跪到了天君脚下,声泪俱下,求一个圆满。

  而这桩事的结局便同书中记载的一般无二,天君震怒,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又不能将桑籍和少辛如何,只能一纸贬文签下,将本该称为太子的二殿下贬为北海水君,永世守在北海。

  那日,他是看着他二哥和少辛离去的,他们身上还带着闯锁妖塔的狼狈痕迹,他冷冷笑了,在这场罪孽中,终究还是有人求仁得仁。

  若是长依只是重伤,他大概还有心情去提着戟樾枪找他二哥理论一番,求一个说法,可长依已经不在了,他便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只留下一个空空的壳子,看着桑籍和少辛离开,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回过头。他想,自此长依如何便同桑籍再没任何关系了。

  那日之后,他只要得空便回天虞山,次次去之前都心惊胆颤,怕的是见到他为她造的那个境不复存在,在看到她安然无恙的躺在原处的时候,心才能稍稍安稳,紧接着又担心起下次来的时候会不会就在也找不见。有的时候,他坐在他身边,会胡思乱想,如果之前他同她表明心迹,那此刻陪着自己的,会不会不仅仅是一具躯壳。

  从长依殒命,过了三个月,他虽依旧日日悲痛,但渐渐从毫无理智的心痛中走出,他一直都是个聪明绝顶的神仙,为长依所造的境三月来并未出现任何崩塌毁坏的迹象,他心里隐隐生出一个希望,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又觉得这大概仅仅算是一个奢望。

  查遍古籍,得出的唯一结论是,仙体不灭,只因仙魂未散,只要找回长依的仙魂,便真的有一日,她可能会回来。

  她死前许他来生,但是她知道,神仙殒命,谁逃得过灰飞烟灭形神具散的下场,这个来生,不过是空话,安慰他,也安慰自己。可今次,这个来世是他对她的许诺,他将那枚红玉贴近自己的胸口,决心便是穷极一生,也要将长依寻回。

  零散的魂魄所在的地方都是极其险恶危险的所在,更是有许多地方便是神仙也去不得,那些连名字都没有的地方只只言片语的被记载在古籍上,他一本本的寻,一处处的找,次次寻魂的经历都是拿命在搏。

  但人为的去寻失落的仙魂,乃是逆天而行,这样不顾后果的行为,不知哪天因果反噬就会到他身上,在寻魂之前,东华同他提这件事的时候,他也只是无所谓的笑了笑。东华从佛经上挪了挪眼光,瞧了他一眼,昔日倜傥逍遥的好友,虽看上去依旧是那个风流肆意的模样,但终究还是不同了。

  最后一次寻魂的地点是南荒魔族,他有些不解,为何最后一缕魂魄会出现在南荒,魔族分七,其中有一族同别族有些不同,乃是姐弟二人同为魔君,他寻到魂魄的地方,便是他们所在的魔族。

  可寻到的仙魂却是无论如何都同其他的魂魄融不到一起去,多年来的苦苦期待竟是一场命格上安排的玩笑么?他苦思不得解,难道逆天之为真的不可得,可纵是如此,他也行了这么多年,反噬多一点少一点又有何妨?

  他带着仙魂去到了西方梵界。

  莲上佛祖并未多语,缘既未到,那便是孽未了清。

  长依以身撞塔,总归一桩罪孽,这样的罪责不是他能替她承受的,他求佛祖指明方向,佛祖只是摇头,烦恼无尽,却终有尽头。于是他带着她最后一缕仙魂,毫不犹豫的跳入滔烦恼河水,他要将她送去对岸,在那里她渡人渡己,功德圆满之时,她总会回到他身边。

  佛祖叹了一句痴人,他道佛祖说的是长依,却不知他连宋又何尝不是。

  烦恼河乃洗净一切孽障的所在,他一身精纯的修为大半散在河中,等回到岸上,他伤得太重,被逼地回了原形,挣扎良久,本是威风凛凛一只银龙,却浑身是伤,连云头都攀不上去,最后无知无觉地摔了下去,接着他的,是围着天虞山的片片灵湖。

  这些年他寻寻觅觅,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却没想过,西方梵界一趟,走了足足一万多年,这些散在烦恼河水中的时间,便是对神仙来说,也同生生折寿没什么区别,他不后悔。

  他一向如此,认定了什么绝不改变,不论是人还是事情,长依,他等着,因果反噬,他受着。

  他将其余的魂魄养在长依的血泪中,漫漫仙途,他只余等待。

  天君老泪纵横的看着重伤归来的三儿子,面上没说什么,心中却暗暗难过了很久,将他身上的担子又卸下去不少,自此他便只是一个逍遥的四海水君。

  东华回到太晨宫后,从药君口中他才知道从东华把他带回来那天起,一百多日都是东华在照料自己,等他醒了东华才回宫,他一面听着,一面满意的觉得这场往年交很是值得,可七八日后他渐能下床,看着自己园中的水榭被东华改成了烧瓷窑,竹子被砍了个精光都种着茶树,池中的珍奇鱼类都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都是肥美的锦鲤,他摆在池边的棋盘上还罗着几本佛经。重伤初愈的连宋看着满园疮痍一口气没顺过来差点又回到床上躺个半个月。

  一万多年的光景中,九重天似乎没什么变化,可细细算下来,也是有几桩事情有了变化的,比如,一万多年前他大嫂给他那资质平庸的大哥生了一个天纵奇才的儿子,这个侄子出生之时天兆连连,天君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在比如,他宫中一向跟着他的小仙娥苏墨失了行踪,他也曾寻过一阵子,但想到万事皆有定数,该回来的早晚会回来,他也便不再费心。

  有时候他也会自嘲般的想到,只牵涉到她,他才会失去所有原则。

  而四海八荒,不知什么时候流传着天族三殿下灰飞烟灭的传闻,直到他病愈回朝,那些个为他暗自垂泪的女仙们才收了眼泪,继续翘首以盼风流三殿下的绰约英姿,却不知又从哪里传来风流的三殿下已经从良,不再沾花惹草,这些个芳方收了眼泪的女子们又暗暗心酸起来。

  在此后的将近三万年里,他所做的所有事情,概括起来大概也就一个字,等。

  除了二十七天锁妖塔遗迹处连年不断的细雨和九重天再也寻不见的红莲,好像有她和没她的世界没有什么不同。

  但他知道,对于他这就是最大的不同,这样的不同有多么深刻。

  她选择那样一种惨烈的方式离去,不顾一切到甚至连随时提起她的机会都没有给他留下,天君震怒的余威多年不散,于是好像每个人都默契的患上了选择性失忆,仿佛天上从来没有过这么个仙子,就连史书上的记载,也只是用几句简单的笔墨带过,记的是她罔顾天条,损毁锁妖塔,罪孽深重,魂归离恨天自是罪有应得。倒是多年后,天后在瑶池边小憩,满池芙蕖虽朵朵盛放,但天后看着看着,总觉得这些花朵不复从前灵气,一副萎靡不振的形容,竟惹人惆怅。被惹得惆怅的天后再没什么心思赏花,轻轻叹了一声,近旁的仙婢听着似乎是个名字,叫长什么的,但没听清楚。

  自此九重天盛景瑶池芙蕖成了少人问津的所在,别人来此触目伤怀,而他却是触目生情,人少了反倒是清静,偶尔用池水施法做个棋台,与己对弈也会想起初见是她看不惯自己吹胡子瞪眼的可爱模样,也是一番乐趣。

  这几万年来,神魔鬼三族起码在大面子上都算太平,他已经卸下将军的职务,只担着四海水君的职位,又因四海太平似没什么要他操心的,他这个水君坐得既踏实又清闲。

  天虞山被他布下一层又一层的仙障借界,因他不敢太过频繁去到天虞山看她的仙体,若是被天君发现,那他这么多年的算计和等待便都会付诸东流。起初他为这件事愁了一阵子,想着用什么法子把长依和自己相连,若是有什么异动便能立刻知晓。他一边想着这件事,一边和东华下棋,落子七零八落毫无章法,东华觉得无趣,冷言道:“知道你得棋一向下得不好,但下成这个样子,我活了这么些年也是长见识了。”他被叫回神,低头看棋盘,看着自己的白子被黑子杀得片甲不留苟延残喘着,他面不改色的悔了一步棋,棋盘上得战局不动声色有所转变,东华垂眸看着,觉得方才那一步除了不要脸一些之外也还是不错,正要接着落子,就听到他笑吟吟的声音问道:“既然你说你活了许多年,那一些上古仙法之类自然是很了解罢。”东华听出他这是又要有求于人,动作不停顿的落下黑子,简洁明了提出要求:“赢了再说罢。”他一听便知有戏,心思放回棋盘,有生以来第一次反杀东华,在局面极其不利的情况下以少胜多赢了一次。

  棋后他和东华来到芬陀利池边,东华钓鱼,他提问题。东华听了他的要求,沉思片刻,继而缓缓道:“是有一种古法,叫往生咒,能将两位仙者相连,互感互知,只是此法是用在两个活着的人身上,你和她的境况,无人试过,也不知有何不同。”

  他轻轻摇着扇子,其实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就想过这个答案,再问东华只不过是确认一下,这个往生咒能将两仙者相连,而互感互知,说的是一方受伤病痛,另一方也会一分不差的有同样的感觉,像是把两个人生生绑在一起,这个法术听着好像如何如何,说白了其实是个没什么用处的咒语,且施法难度还不低,是以许多年以前就不再有人使用,许多书籍也不再记载,是以现在的神仙小辈们大约听都没有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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