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十)106

  所以现在她一边点灯一边想,也许桑籍回去想明白了,会来留一留自己,只要他肯说一个字,她就愿意留下,就算……想到这里,她眼前又闪过花旁桑籍少辛缠绵的景象,她长呼了一口气,就算今后她只能越来越远的看着桑籍,也许她心中的这份心思,过了千千万万年,渐渐淡下去了,自己就没那么难受了。

  但她在院中枯等了一夜,除了等来东方一线白,什么都没有等来。

  晨雾蒙蒙,她揉着发干的双眼从石桌旁起身,大概是一整夜都保持着一个姿势的缘故,动一动,浑身都僵硬酸涩,她起身的动作又太快,未等直起身,下盘不稳就要摔跤,想伸手去扶桌沿,可胳膊也不听使唤,未触到石桌她整个人都向后栽倒。

  可接着她的不是坚硬冰冷的地面和疼痛,她被一个忽然闯入的白色身影扶住,就像不久前,他在花架前稳住她一样,这样熟悉的花香她已经不需要反应了,知道来者是连宋。

  她借着连宋的胳膊站直身子,嗓音干涩沙哑,低声道,“三殿下。”

  说完她才略略抬头看着他,连宋难得的冷了脸,眉峰微频,目不转睛的望着她,他的额发上缀着重重的露水,衣服也有些潮湿,她看着这样的他,忽然有一个念头,莫不是,他在哪里,也守了一夜罢,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又唤了声,“三——”

  她不知道是不是他在欺负自己没力气,轻轻一提就把她拥到怀中,湿冷的衣服下透出温暖将她包围,坚实有力的臂膀把她紧紧贴近他的身体,然后他轻轻低头,坚定而准确的寻到那句唤他的略无血色的朱唇,有些霸道的覆上自己的双唇。

  她被吓到了,忘了这个时候该有什么反应,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近在咫尺的连宋合着的双眼,他长而浓密的睫毛在轻轻颤动,好看的眉毛微微颦蹙,还有他紧贴着自己的呼吸,和……牢牢吻住自己的双唇。

  耳中是血液冲击的隆隆声响,让她有些头昏,大脑忽发沉重,想要合眼,视野中极近的眉目越来越模糊,唇上温柔地触感像是在她冰冷的身体中升起一个小小的火堆,她有些两难,垂在身旁的双手握紧双拳又缓缓松开……

  蓦的,她忽然想起昨日瞧见的景象,一股冷泉涌入心中,她轻轻的推了推连宋,连宋虽感知到她的抗拒,却不愿意将她放开,离了双唇,手却搭在她的肩头,垂首定定将她望着,看着她双颊又复苍白,又成了那个让他心疼的冷若冰霜的模样。

  她猜得对,他是在门外守了一夜,这一夜,他甚至都有了期盼桑籍的想法,虽然他不愿见到她和桑籍在一起,可若是能等到她一句不离开九重天,他就安心回去。

  但这样一句挽留,他和她都没有等到,他担心她一颗心伤得厉害,就此离开,这是他最怕的事情。

  他怕她走,所以再见她的时候,被这样担惊受怕的情绪包围的他,一向很有分寸的他,没忍住,吻了她。

  这个吻,并不深入,可却让他失了方寸。

  流连花丛多年,他若是宣告四海八荒,他情圣连三殿下的初吻是在晨雾轻薄的早上送到这她的唇上,大概是没有人信的。

  许久,他才长叹一声,沉沉道出一句,“对不起。”

  她轻轻摇摇头,淡淡道,“无碍,”顿了顿,又道,“三殿下,放开我。”

  可他却倔强的不肯松手,“偏不。”

  她缓缓抬起头,勉强攒出一个笑容来,“三殿下,是来为我送行的么。”

  她果然……

  连宋摇摇头,严肃道:“不是。”

  “那……”

  “昨日,你不是还欠我一件事,你说,’三殿下有命,小仙定无不从’,那我要你别走,你是不是要听我的话。”

  “我……”

  晨曦冲破薄雾,道道光矢将天际映得清晰又明亮,有穿云的鹤鸣,她仰头看着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一直陪伴着自己的白衣青年,她等不来的挽留,却被他这样祈求而真挚的道出,从来没有谁,让她感觉到这样浓烈的不舍。

  楼那弥多罗尼子独自回到梵境,红莲本无心,却染红尘远空门,万物皆有各自际遇,天道有序,因果相承,他笑笑,念了声佛。

  她听说少辛被关进锁妖塔的时候,正在往元极宫去的路上,那日一早,连宋就派人送了帖子过来,说自己进来得了盆十分稀奇的芍药花,让她来瞧一瞧,她爱花这点,是长处也是软肋,被连宋捏住之后,此类相“邀”胁数不胜数。

  窃窃议论这件事的是两个小仙娥,她认出其中一个是从前跟着少辛的,另一个瞧着十分眼生,两人低低絮语,她躲在假山后,把事情听了个大概。

  桑籍不在天宫已经数日,因近日南荒魔族有些异动,神魔二族的渊源历来复杂,其中又牵扯着自洪荒战场起的许多纠葛,此番异动天族更是慎之重之。天族的司乐战神父神嫡长子墨渊上神在皓德君六万三千八十二年秋的贵族之乱战场上重伤,如今仙踪何处,史书上的记载是同十七弟子司音神君双双归隐,但四海八荒的众神都心知肚明,这个归隐和“身死魂散”没什么区别。此刻的桑籍身为储君,此刻定要为族分忧,三日前离开九重天到天族兵将受戒处查看。

  便是这个要紧时候,少辛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打碎了陈在桑籍宫中的一盏灯,虽说打碎的只是一盏瞧着普通的琉璃灯,来头却是不小,是当年桑籍飞升上仙那年的生辰,墨渊上神送给天族储君的一个贺礼,若是墨渊上神仙迹可循还好,但事实却是在鬼族之乱的时候为了神族大义殒命的尊神,加上墨渊上神又是父神的嫡长子,父神母神身归混沌之后,他们的所有东西都被天族慎重保存着,他们亲儿子的东西自然一样,那少辛打碎的琉璃灯就不只是一盏琉璃灯这么简单了,她的错乃是犯上的大罪,这么大的罪责扣下来,朗朗午后,少辛被天君亲口派的天兵压着,一句辩解的话都来不及说,扔进了锁妖塔。

  二十七天锁妖塔,塔内四根,塔外四根,有缚魔石铸成八根伏魔主子立着,将锁妖塔里外撑起,坚固无比。而开关塔门的令,需是天君金口,若无天君之令,锁妖塔的门是断然不会显现,光溜溜的塔身,无门无窗,无从而逃。塔中妖物要想逃出,除非撞断这撑塔的八根伏魔柱,毁塔而逃,否则绝无生路。但塔中具是蚕食妖物的法术和结界,寻常妖物在塔中根本活不了几年,当然,这塔关押的也不是寻常妖物,近年来关进去的,有个残忍无度的可怕妖物叫做妖九婴的。被锁妖塔消化的妖物,最终被缚魔石吸食,所以撑塔的柱子,随着关押的妖物的消亡,会越来越坚实,越来牢固。

  少辛只是一条小巴蛇,关进去不出十天八个月,大概就会被熬得只剩下半条命,再久一点,就是个给缚魔石添砖加瓦的作用。

  她听说这个消息,狠心朝着元极宫多走了几步,终究还是不忍,扭头朝桑籍宫中走去。

  桑籍的宫中已经乱成一团,侍从仙娥慌乱的站了一院子,她找了个尚且还有些理智的侍卫问话,原来少辛刚被推进锁妖塔,桑籍就知道了,从兵营直接找到了天君处,现今在天君的寝殿前跪着呢,谁都劝不动。

  她听后咬咬牙,她了解桑籍,晓得他的倔强性子一起来,什么都劝不动,他如今在殿前跪着,不等来天君的赦令,定是不肯起身。可就算如此,她还是忍不住不去看他,转身捏了个诀,奔天君寝殿而去。

  可只到了寝殿附近,就被厚厚的仙障拦了下来,隔着仙障,她看见桑籍跪在十几步外,垂头不语,烈日当头,将他的影子投在光洁的地面上,垂头哀求的模样,她看着心头拧痛,可仙障挡着,摆明是天君不准任何人求情,也不准任何人理会这个让他恨铁不成钢的继承人。

  她在仙障外来来回回干着急,绞在一起的双手指节发白,下唇也让她不自觉咬出血印,这就是连宋赶来的时候瞧见的模样。连宋揉揉额角,把她拉到身边,伸手把她的双手分开,不悦道:“你是打算自己断了自己的手指么。”

  她焦急的看了他一眼,急切道:“桑籍死脑筋,少辛的事情摆明就是天君摆了一道,桑籍就算跪到死,也不会等来天君开口的。”

  连宋一讶,听说少辛被关押这件事后,他本事赶来劝她的,没想到她早就把事情看得通透。不过她是真的着急了,口中下意识的直接唤自己二哥的名讳,他从没听她叫自己的名字,至多一句“三殿下”,但他即刻压下这份不舒服,这个要紧事可他还在这里喝干醋实在要不得,正打算劝她回去等着,让他想办法,天君近身的侍卫找到连宋,说是天君有要事相商。

  他不得不离去,心中担心她是不是会在仙障外一直等着,走出去一段路再回头,仙障前却瞧不见她的身影了,她忽然这么理智这么听话,他更不安了。

  第二日午后,天族三殿下连宋君替下储君二殿下桑籍君,领命封将,三日后往南荒战场。

  次日夜里,天君终于撤了仙障,桑籍一双膝盖已经跪得青紫,两日两夜的未眠未休和食水未进已经让他虚弱不堪,可等来的只是天君言辞激烈地一封罪诏,罪诏上列出少辛的一条条罪状,从她身份地位勾引天族二皇子到在九天清静之地兴风作浪,再至以下犯上私毁天族重物,条条罪批下来,少辛的结局,便是要在锁妖塔耗尽修为后再贬下凡尘永世不得得道。

  桑籍看着绢帛上一字字书出的罪,一双眼睛痛苦无光,万念俱灰。

  那夜无星也无月,厚厚的云盖在天幕上,她隐在黑暗中,望着天君寝殿前灯笼一丁点光笼出的地方,踉跄起身的桑籍捏着那卷罪诏,对高高在上的天君拼命,字字血泪嘶哑的喊出绝望。

  “父君,你要杀了少辛,就是杀了儿臣啊!”

  “父君不在意少辛的命,难道也不在意儿臣的命吗!父君不改旨意,儿臣就是死,也要和少辛死在一处,父君!”

  “儿臣……死……死也只要少辛一人……”

  可天君只是冷冷言语一句,“你要死我拦不住你,可那一条小小巴蛇的生死我倒还能我在手中,你自去毁你的元神,带你死了后,我自有办法对付这条小巴蛇。”

  说完就转身回了殿中,桑籍手中的罪诏“咚”的一声落在地上,人也终于崩溃,吐出一口黑血,晃晃栽倒在地。黑暗中的她伸手擦干眼中的水泽,耳中净是他方才撕心裂肺的绝望。

  这样的绝望下,她想出一个能有希望的法子,只是这个法子……也是个绝人之路的法子。

  她把桑籍带回他的宫中,悉心照料了一夜,桑籍才有了几分生气,颓在床上一言不发,她一口一口的喂他汤药,他像个木头人一样机械的咽下去,双目无神,看不出眼睛聚焦的方向。

  她看着茶色的药汁,他们已经许久没有独处过了,可是这样的独处,一时一刻都像是钝刀子砍在他们心上,终于,在桑籍醒来之后,她第一次开口说话。

  “桑籍君。”

  桑籍合上了眼,缩进被子里,转身过身背对着她,仍是颓着,一言不应。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桑籍君,我晓得你此刻所想,闯锁妖塔救人非易事,锁妖塔为何物,桑籍君该是比谁都清楚,你去闯塔,拼了一身修为断了八根伏魔柱,可还有余力救少辛出来,再如何逃出二十七天?你若是想着能同少辛死在一处,但若是毁塔之前你就出了事情,到时候,桑籍君的死给天君带来的怒气和怨气都会撒在少辛身上,到时少辛生不如死,该如何……”

  房中的烛火爆出一个灯花,桑籍略有动容,许久才哑着嗓子回了一声,“长依……”

  她坐在他床边,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带有哭腔,强作镇定道,“可我不同,桑籍君晓得,我本是西方梵境的无心红莲,是佛陀身边的至洁之物,我和普通的神仙不同的,加上,天后娘娘赏给我的双陨,亦是天地至宝,大约是能将锁妖塔弄出一个缺口,救出少辛,到时候……”

  床上的身影忽然起身,昏暗的房间中颓丧的桑籍没让她说下去,低哑道:“不……”

  她却因他这一个“不”字终有笑颜,摇摇头接着说下去,“到时候,我才是那个真的犯了重罪的人,天君跟前,桑籍君,可要帮我说说情啊。”

  桑籍一直无神的目光终于凝在这个看着自己微笑的女子身上,这个笑容这样熟悉和温暖,却又这样遥远,他才忆起,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看见的她都是沉闷郁结的模样。

  可印象中她在自己身边,纵是十分欢愉快乐的,他忘了问她,是什么让她愁苦,是什么让她不开心。

  但桑籍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好像不经意间失去了很多,可这些他看不透也捉不住,只能此刻,再轻声唤一声:“长依……”

  她点点头,站起身扶着他躺回被子中,柔声说,“你睡吧,睡了我再走。这几天要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做一个颓废的样子就好。等南荒战事起,天君移了注意,我们就行动。”

  他呆呆点头,听她这样说,似是心安了许多,虽说仍觉得许多不定因素,但……他想着锁妖塔中受难的挚爱女子,将那些隐隐的不安强忽略下去。

  桑籍终是太累了,回到塌上便力竭睡去,她在一旁看着他的睡颜,这样的眉目,让她想起了另外一个人,有些情债,大概已经不知不觉间欠下许多了,她想到凡界的人们常说,来生如何如何,那她呢,她可有来生?

  她帮他把被子盖得再舒服一些,轻声道:“桑籍,我从前想,有没有一刻,是让我们有可能的,可是我看着你在天君面前的歇斯底里模样,大概这样的一刻,从来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既然这样,这九重天界,万千岁月,于我,好像枯燥了些。我为了你成仙,如今再为了你……也是有始有终。”

  她走出桑籍的寝殿,已经是下午了,仍有压得很低的云,沉闷而压抑,她刚走出宫门,就见到连宋一身银白盔甲,靠着宫墙,仰头看着厚厚的云,双手把将军的头盔抱在胸前。

  听见响动,他立刻转头,看见是她,轻松的笑了,“等到你了。”

  她理了理额发,看着他身披战甲的威武英姿,大眼睛眨了眨,轻叹道:“这一身,真好看。”看到他询问的眼神,续道,“二殿下睡着了,三殿下别担心。”

  他看着她,一边心疼一边暗自叹,也不知平日里糊里糊涂的模样是不是摆出来骗人的,心中通透,明明什么都懂,那他的一片情意,她不可能不懂,只是,她不想要。

  想到这里,他略觉心酸,忽然悲从中来,觉得自己是早年的情债欠得多了,报应到了情上头。

  之后,他并没有跟着她回泾遥阁,而是把她带到了一处高楼,九重天上难有这么高的城楼,她在天上这么多年,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么个所在,登上楼顶,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九重上的滚滚云海,云卷云舒十分壮阔,他站在她身边,指着一个云雾极盛的方向,解释道:“那里,是九重天的雾雨云海,今日云太厚了瞧不见,等我回来了,禀明父君,在雾雨云海边,给你造一个新的楼你说好不好?我总觉得泾遥阁实在有些小。”说完他得意笑笑,像个小孩子邀功一样看着她,她听了其实很动容,但这样孩子气的诺言怎么能当真,她也只是笑笑,说,“好啊。”

  他好像很满意她的回答,把头盔放在一旁,忽然转身张开双臂,迎风道,“长依,让我抱抱你罢。”

  她一愣,不知所措的立在原地,他动动手臂急到,“我要上战场了。”

  她无奈的摇摇头,走进一步,环住他冰冷的铠甲,跟自己说,我也要上战场了,即是如此,少留给他一点遗憾罢。

第八章(十)106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三生三世步生莲续写篇最新章节+番外章节

正文卷

三生三世步生莲续写篇最新章节+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