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十)103

  “怎么没人管管她,又这么跑出来,到时候疯言疯语的吓唬人,官府不捉她么?”

  “官府怎么能捉疯子,街尾的白脸婆子不也是疯子,官府也不是不管?只是这姑娘……”

  “典正寺的大师不能帮个忙么?”

  “什么大师啊,听说就是那个了劫和尚收留他!”

  “成天嚷嚷什么能跟花花草草说话怪吓人的,上次我在我家院子里做饭,她就坐在我家墙头告诉我说我做饭的烟熏着门口的竹子了,还说是竹子告诉她的……我家围墙那么高,她是怎么爬上去的……”

  “别说了别说了……嘘……她兴许能听见呢……”

  但她听不见,绕出城门,少女只是紧了紧身上的包袱,挑了条偏离管道的小路,小巧身影隐入葱郁茂密的山林中。

  这山唤作熙山,山下的小城依着山名跟着叫熙城,山将小城三面环住,遍山都是高耸参天的大木,松林杨木白桦齐生,不论冬夏,满山的绿很是惹眼,大约正是因此,熙城中人自祖辈起便觉得此山别有不同,将其奉为护城护人的圣山,有这样一层信仰撑着,熙山上的草木没的外人打扰,自然生得更是繁茂,愈发有了一个灵山的气质。

  但熙山并不是一座荒无人烟的茂林,山腰上落着一座古寺,院落小得只容了一个禅房一座正庙和一间容路过客旅暂住的厢房而已,其余的,便是院中的三株古菩提和一口水井。是以熙山上是有一条石板小径通向古庙的,在这有且仅有一条的路上,少女走累了,放下包袱,原地坐下休息,看着手里包着锅盔的已然已经空了的油纸,有些后悔只买了一个。

  她抬起头望着被层层树冠隔开的天幕,光矢不放过任何一丝缝隙,笔直又光亮的映进林中,在弥漫着水雾和青草气息的古林中撑起一根根光柱,将林子照得明亮,林中水汽丰沛,在适宜的地方,还能瞧见出的几道轻虹,在满目的绿中揉出几分别样的色彩,瞧着十分惹人喜。

  这些光除了映出虹,也会有几点落在她的脸上,摹出她娇俏标致的面庞,在微微沁出汗滴的鼻尖集成闪亮光点,还有盛进她眼底的,澄澈神色。

  她休息够了,把包袱重新绑在身上,又复爬了一会儿,最后寻着典正寺被青苔布满的门板,吱呀一声,启门而入,继而听见院中女声清灵如冷泉:“大师,大师,你要的药材我买回来了啊!”

  答她的先是一声急促的咳嗽,然后是老者狭促的喘息中夹了几个断断续续的字句,“长、长、长依……咳咳咳……你回来了……咳咳咳……”

  她听了赶紧回道:“大师你先别说话了,我去把药煎了,这药需先过三次水……大师……能不用煮饭的锅煎药吗?”

  了劫咳嗽,远远问道:“咳咳咳,那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吗?”

  她寻了一个人头大的瓦罐,大声回道:“还有一个脏兮兮的瓦罐,我洗了煎药不行吗?”

  了劫听了,摸了一把额头,没记错的话,那瓦罐以前是用来……赶紧回:“不成!就用煮饭的煎吧!记得煎药……咳咳……之前去井边打水洗手啊洗手!”

  “知道啦!”

  了劫拄着拐杖肩膀一耸一耸的挪出房门,看见少女听话的在井边洗手,然后开始捣腾药材,在寺中呆了一辈子的了劫长叹了一口气,身死魂归幽冥再入轮回,自是天道,可是他虽知自己天命已尽,却有些难舍这个几年前忽然的小丫头。

  不舍即是作茧,了劫参了一生佛法,怎会不明这个道理,但放在她身上有些动摇,他担心自己走了,她该怎么办。

  那边大师心事深沉,这边少女守着灶台认真给炉中的火扇风,灶边的灰烬被风带起,轻轻落在她被汗浸湿的额头,留下一层灰,她也不在意,袖子抹了抹,没擦下去倒是抹得更匀了,注意力集中在炉上煎的药汤上,买的药材有限,煎得毁了,怕是还要再下山。

  想到下山,她忽然有一刻分神,其实那些人们共同生活的地方,她很喜欢的,热闹又生机的一切,她很向往,但他们不喜欢她,虽然她明白自己不被喜欢的理由,却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理由会被人们憎恶和害怕。

  院中有咳嗽声把她拽得回神,她弯弯嘴角,笑了笑,手中被烧掉一半的蒲扇重新摇动起来。

  菩提下的影子落向东方的时候,她从灶棚下捧着一碗千辛万苦折腾出来的药汤出来了,等在树下木桌旁的了劫给一旁的木凳子擦了擦灰,等她坐过来,她一路走的小心翼翼,把药碗放在桌子上的一瞬立刻手了手握在耳垂上,漂亮的眉眼拧成眉心的一个“川”字,在原地跳脚,大呼一口气道,“好烫好烫……我听人说,药汤都是要趁热喝才有用,大师你赶快喝……”

  了劫笑了笑,拍拍身边的凳子叫她坐下,沙哑道,“药材要过三遍水,趁热喝这些是谁同你讲的?”

  她耸耸肩,伸出手指探了探药碗,平静道,“药铺老板都不跟我说话,你说的药材,还是我自己照着柜子上的字抓的,不过铺中的富贵竹对我很好,这些是它告诉我的。碗不怎么烫了,快喝吧。”

  了劫端起药碗,深褐色的药汤倒影出了劫苍老枯槁的面容,这个模样已经宣告了他的不久于人世,这个进程,不是这一碗汤药能够阻止的,这微薄的药效,只是让自己在余下的日子能够过得舒坦一些而已。

  药味苦涩,入了了劫的口却是没什么味道,他从容的饮一碗药,把方才在树下想的一番话又在心中掂了掂,才缓缓出口:“长依,有没有想过离开熙山,去别处走一走。”

  了劫心中的盘算是,若是长依离了这个怕她惧她的地方,找一处新的所在,将能听懂花草言语的本事藏匿起来,获一个正常的人生,不该是难事。可长依听了,却摇摇头,“我很喜欢熙山,在这里我呆得很舒服,为什么要换地方?大师是担心山下的人么?没事的,那些事情我不在意,他们对我虽然不好,但是也没有那么坏。今日我去买药材,买锅盔,他们也都没反对啊。”

  了劫没立刻回答,心中叹了叹,他们没反对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不敢啊,世人对自己不理解的事物,第一反应通常是惧怕,若是他们有一日晓得你只不过凡人,怕是要出不好的事情。

  可是,长依她,真的算是一个凡人么,自三年前的古寺相伴开始,了劫瞧不出这个姑娘有一丁点的变化,三年时短,她又正是风华年纪,旁的人瞧不出什么也正常,若是过了三十年,三百年呢?山下人一代代的衰老一辈辈的交替,但她永远都是这个面貌,自然要引人生疑,凡人敬神畏妖魔,大概会将她判成妖物。

  了劫活了九十九岁,虽鲜少离开典正寺,但山下熙城妖魔害人的事情他也是遇到过的,同妖魔打过交道的了劫,心中深知跟前的蛾眉皓齿姑娘不是妖物,但究竟为何?难道是天上睡糊涂不小心掉下凡尘的神仙么?

  “大师,你想什么呢?这药苦得很么?”少女说完深处手指蘸了蘸剩在碗底的药渣,放在口中偿,舌尖触碰到手指的一刻,少女的揉着脸摆出苦相,吸了吸鼻子喏喏道:“太太太苦了,大师我瞧你喝的时候怎么一点表情都没有……还以为……”

  了劫怔怔望着苦到自己的小姑娘,心中俱是无奈,念了声佛。

  但她并不是完全不在意这件事,夜里入眠前,她看着窗外的树影,白日同了劫说的话安慰的成分居多,她不离开熙山,其实是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离开熙山能去哪里,不管走到哪儿,人群中也罢,孤身也好,她知道自己是不同的。

  这样的孤独感,她无法摆脱。

  她三年前来到熙山,可再往前的记忆虽是有,却是模糊,回想的时候像是在念别人的过去,阴差阳错她来到典正寺,寺中高僧了劫言她与佛有缘,留下她在寺中参佛。

  了劫是不是真的看出了长依的佛缘难说,但是他的确看出,眼前的女子非常人,她的缘究竟是佛缘还是尘缘,也难说。

  了劫没能迎来他活着的第一百个年头,老和尚圆寂那日是个雨天,长依搬了一个竹椅坐在了劫床前,听他口中近乎无声的念着佛经,在雨停前,离开了人世。

  这是她第一次偿得死别,人死若远行,只是再难盼归期。

  了劫的骨灰被撒在院中的菩提下,于是她把这三棵菩提当做自己留下的意义。

  在她来到典正寺前,寺中由了劫撑着,还有些香火,但她来之后,上山的路也只有她一人在走了,从前累积下的微薄收入已经不足以支撑她继续一个人生活,此后日日醒来,她开始觉得自己应该离开,却不知该去哪里。

  她不大愿想这些事情,但很多时候,不愿去想不代表就可以解决。也许真的要同了劫生前说过的那样,她该寻一个远方,然后隐姓埋名的怯懦生活。

  了劫走的头七,她睡不着,她知道头七亲人回回来的传言,但心中却觉得以她对大师的了解,他身心向佛,头七不头七,他都不会回来。

  可她还是失眠了,抱着被子睁眼到下半夜,终于放弃在塔上枯躺,提了展破灯笼,朝熙山后的一个山涧走去。

  山涧处是条浅宽的小溪,润泽了熙山凹处的大片草木,这里地处山中,周围尽是参天大树,围出小溪两岸难得的青草地,她若是没记错,草地上生着映晖草,映晖草么,草如其名,有晖乃现,多沿深谷狭溪而生,而这些地方都难有光照,难得被人瞧见,多诧异惊怕,以为鬼怪,所以这个长依挺得心的草,有个不好的名声,被人唤作“鬼火枝”。其实熙山的这处凹地并不是映晖草常生长之处,但就是这么个难得的地方,有一大片映晖草从,月色好的时候,远远瞧着,仿若星子铺地,又有溪流映衬,晶莹流光,十分耀眼。

  今夜是个月圆夜,她想着既然睡不着,就去寻这个景罢。

  可沿着心中熟悉的路走了许久,也没看见期盼的落地星辉,好不容易走近了,空旷的草地上,只有一条浅宽的溪水无声流淌,映晖草丛黯淡如夜。她想着是不是算错了时辰,可抬眼朝天边望去,银白皓月当空,澄澈的银光萨满山谷,只不见映晖草。

  正巧这个时候,手中的破旧灯笼“噗嗤”一声,灭了。她轻叹一声,放下灯笼,朝溪边走去,映晖草虽是难得却绝不娇气,上月还瞧见密密丛丛的大片,如今怎么一棵草都瞧不见了,这实在反常。

  溪中也盛着一轮圆月,双月相衬,远远的,她看见了草丛中的一个人影。

  那人身形高大修长,一看便是个男子,只不过距离远了些,又是夜里,瞧不清楚面貌,但能听见他说话的声音,忽远忽近,细细听来,仿佛是对草丛说话。

  长依睁大眼睛,朝那人对面细细看了一会儿,果真瞧见一个半人高的映晖草灵,下巴上的胡须都已经长到拖地,低着头同那人说着什么。长依惊在原地,除了自己,她不知还有谁能同花草言语,她定了定身,蹑手蹑脚向那人又走了几步,听清楚他们的对话。

  “谢殿下除了那妖物,才免鄙族灭族,姐妹兄弟对殿下感激不尽。”

  回答的人,听声音是个年轻人。

  “族长客气了,此地水草丰美,它是不长眼睛才来吸食你们的灵气,且扰了本君的美景,罪不可饶。但此番你们需得耗几年才能好,辛苦了些。”

  “若不是殿下相救,怕是除了那妖物,鄙族也是要亡,谢殿下,愿殿下福泽绵延,体健安康。”

  那青年摆摆手,让草灵退去,迎着月光,长长的伸了个懒腰。

  长依怕他即刻就走,鼓足勇气从一旁的阴影中踱出,不高不低的喊了一声,夜阑人静,山谷中回荡着她泠泠婉音。

  “等等!”

  月辉下的青年背影一滞,过了片刻,才悠悠转身,额发留出的月影盖住了上半边脸,只能瞧见一个光洁好看的下巴和一张薄唇的嘴,唇角轻挑,便是望不见双眸,也是一种俊朗风情,声音低沉如暮色古钟,带着一丝诧异,清晰道:“你能看见我?”

  她觉得他问的这个问题有些奇怪,便歪头问道:“这周围又没有什么其他人,难不成因为你穿着浅绿色的衣服我就瞧不出了么?”

  青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倜傥一笑,点点头,回道:“姑娘说的是,这个问题,是在下问得不好,不知姑娘唤在下,可是有什么事情?”

  长依立在原地,看着眼前人,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自己心里的话说明白,青年身后的巨大圆月旋在天边,青年被月光拖长的影子将将好到自己脚下,她的目光从圆月起,慢慢落到青年瞧不清面容的如玉树芝兰的修长身形上,在回到自己脚下的影前,深呼吸几次,才缓缓开口,“我刚才看见你在溪边,那些被你救起映晖草唤你为殿下,我能听见草木言语,天下草木皆自然之灵力,生而无主,我从不知天下草木唤谁为殿下,所以,你一定是不是属于这里的人,那,你能告诉我,你从哪儿来么?”其实说这些话前她还没想到这么多,只是一边说一边想,就不小心说的有些多了。

  青年背对月光,但她的面容却正被月色笼罩,一颦一笑都入了他的眼,她看不见的的目光正细细描绘着自己的面容,淡雅黛眉,含灵双目,他瞧着挺受用的,若不是此刻不是个适宜的时机,这个姑娘,他倒是很有兴趣。瞧够了,青年自嘲自己现在才瞧出她非凡人,但这个傻姑娘好像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世,传言西方梵境佛陀花池中难得的唯一一朵无心红莲失在了红尘中,原是这个意思。

  见他不言语,她又近了半步,掩不住焦急,低声追问,“你愿意告诉我,么?”

  他习惯性的去腰间找趁手的把玩,却发现不知此前落在了哪处,一时间手里空了,只得摸摸鼻子,反问:“姑娘问此,有何意?”

  她听了,目光中融了一点落寞,低头轻言:“我想知道你从哪里来,我才能到那里去啊,这里不喜欢我,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不属于这里,如果我能去你的家乡,也许我就不再是一个……奇怪的人了……”

  青年缓步向前,他修长的影子一点一点把她吞没,最后,他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低头看着她,能闻见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夜色寂静,只有溪水潺潺叮咛,微凉夜风把他们的发丝吹起纠缠在一起,却没留下一点声音,岸边的碧草被月光包围,显出别样的精致,他似笑非笑望着她,温暖的吐息能撩动她的额边的碎发,“我的家乡?你想去,我的家乡?”

  她还是低着头的模样,但是老实的点点头。

  他越瞧她越发觉得眼前人标致可爱,挪步到她身后,贴近她小巧的后背,右手捞过她因紧张有些发凉的手,她虽有刹那间的颤抖,但仍由他握着,他听见她忽然急促起来的心跳声,握着她柔软修长的手指觉得她这个手的模样自己也很喜欢,又在心中叹了声所遇非时。他将她的手指摆成一个指物的姿势,带着她的手臂轻轻抬起,指端到达圆月的时候停了下来,他在她耳边温暖吐气,近乎耳语的轻言:“我的家,就在那里,九重天上。”

  他听见她清灵嗓音低低重复:“九重天上……”

  这样贴近的姿势,她僵硬紧张,他虽从容自如,但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却不听话的混入他的鼻息,几分离乱情迷渐有让他招架不住之势,只得放下她的手,肌肤相离的一刻,他竟然觉得有些不舍。

  但话已说到此处,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私自下凡本是不该,不能再招惹其他不得离去,此处凡界是自己行程中的一个意外不该被人知晓,救下溪边的花草是顺手之举,而遇上她,是意外中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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