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程素

  心已许(一)

  那是颠沛流离的四十年代。

  国内局势日渐明朗,隐于敦煌的程千秋和杨芷夫妇为保护和临摹敦煌壁画辗转于各个洞窟。

  眼见着杨芷的肚子越来越大,程千秋让她留在他们简陋的家里整理画稿,不再去洞窟中临摹。

  这天杨芷像往常一样边整理画稿边等丈夫回来,可一阵风吹来,将程千秋的画纸和杨芷的稿件吹落一地,杨芷弯腰去捡,顿时腹痛难忍。

  就这样,小姑娘出生,唤做程素。

  程素的幼年在一望无垠的大漠里,野蛮生长。直到建国后,J大迁回北京,程千秋和杨芷受邀回校任职,一家人回了北京,在J大里的四合院落了脚。

  当时中国和苏联交好,不少小孩子被送到苏联学习,程素就是其中的一员。在苏联,一待就是十年,再回来,已经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程千秋安排程素进J大的美术研修班学习一年,以熟悉一下国内的绘画环境。而当时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大潮涌起,程素坚持要投入社会主义建设的大潮中,为此与父亲大吵了一架。最终还是杨芷在其中调和,程素选择留在J大。

  后来的很多时候,程素会想,如果自己当初再坚持一点,去边疆,去大漠,去荒原,是不是,就不会遇见她。也不会让自己余生的日子变成边疆,变成大漠,变成荒原。

  她是徐再虞。

  那是一个槐花盛开的时候,傍晚时分,徐再虞来到程素家门前。穿着苏联碎花连衣裙的程素打开厚重的木门。

  一眼万年。

  “程素?”

  “啊……是我。”

  “程老师在家吗?”

  “在……在书房。”

  “他们说新一届的研修班有程老师的千金,我今天看了名单,只有一个姓程的姑娘,我想应该就是你了。”徐再虞迈进院子,嘴上说着客气的话,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是我。请问你是……”

  “徐再虞,程老师的新助教。”徐再虞伸出手,可程素却将手往后背了背,“我……我手上都是油彩。”

  徐再虞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收了手,转眼又看到程素手臂上的蓝色油彩,“你都画到身上了。”

  程素被说红了脸,用手摸了摸小臂,“我没注意啦!”

  徐再虞歪了歪头,“那我先去找程老师了。”

  程素看着徐再虞的背影,有些懊恼。自己好歹也是到过大漠,留过洋的,十几岁就和父亲一起办了画展,怎么在她面前这么拘紧,丢了面子。

  当天晚上,一家三口围着圆木桌吃饭的时候,程千秋提起徐再虞。

  “素素,今天来我们家的那个女学生,叫徐再虞。别看年纪轻轻的,但老成的很,专攻肖像,画的很好。”

  “很少听你这么夸学生呢!”杨芷给程千秋添饭,“徐再虞,是徐先明的女儿吗?”

  “是。徐先明周转于guo gong之间,为新中国的建设立下汗马功劳啊!”

  “我们就是个画画的,还是离那些搞政治的远一些的好。”杨芷说。

  “知道了。她是她,她爸爸是她爸爸。不过素素,你可得和再虞多多学习。”

  程素没说什么,只是点头应下。

  最怕细雨无声的爱和无意中的许诺。

  当生命有了交集,一切发生的顺理成章。暑假过后,程素开始了在研修班的学习,任课老师之一就是系主任程千秋,而徐再虞也不可避免地出现在程素的生活中。

  幼年的徐再虞颠沛流离,随着大人们南来北往;而程素生于大漠,整日与斑斓的壁画和落日孤烟为伴。不同的生命历程,让彼此可以诉说不同的心事。

  徐再虞专攻人像,程素虽热爱风景画,但在敦煌临摹的经历,也让徐再虞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两个人既可以从吴道子聊到朱耷,又可以讲起塞尚莫奈。惺惺相惜,知己难求。

  政治的浪潮翻涌而来,没有地方是乌托邦。

  或有意或无意中卷入漩涡的人们,只等着命运或公平或不公的审判。

  那是一个夏日,徐再虞主动提出来周末和程素到颐和园转转,程素欣然同意,回家换了好看的连衣裙,脚上蹬着挎带小皮鞋,清纯又有朝气。徐再虞骑着男式自行车在学校门口等着,那个年代,女孩子能骑男式自行车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徐再虞慢慢地往前骑,程素跑了几步跳上后座,徐再虞稳了稳车把,自行车平稳地行驶在路上,程素搂着徐再虞的腰,看着沿路的风景。

  两个人到了颐和园门口,徐再虞停好自行车,从裤子兜里摸出零钱,买了两张票,领着程素进去。

  “怎么想着来着这里?”徐再虞双手插在裤兜里,程素三步并两步地跟着。

  “整日在学校里待着,怪闷的。”

  “你都出汗了,擦擦。”程素拿出白色的蚕丝手帕递给徐再虞。

  “手帕不错。”徐再虞接过手帕,丝质细腻的手感在指尖流淌,不知手帕主人的肌肤是否也一样顺滑。

  “爸爸上次去苏州,特意给我带的。”

  徐再虞擦着汗,然后把手帕叠起放进口袋,“脏了,回家洗洗再还给你。”

  程素轻声应着,跟着徐再虞身后亦步亦趋地走,不知不觉之中,两个人到了万寿山上,绕着大殿往后走,来到一片静谧的小树林。

  “素素…”徐再虞舔了舔嘴角,“你有喜欢的人吗?”

  程素皱了眉,“喜欢?”

  “对,喜欢,共度余生的那种。”

  “再虞,你说什么呢!难……难不成你有喜欢的人了?”

  程素的反问让徐再虞红了脸,手攥着衣角,半天才说“有。”

  “是谁呀?”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空隙斑驳地打在地上,映的程素的麻花辫黝黑浓密。天真又无辜的眼神带着笑意和好奇,怎么能让人不喜欢。

  “是你。”徐再虞急得汗珠顺着脸颊躺下,大着胆子接着说“素素,我喜欢的人是你,是爸爸对妈妈的那种喜欢。”

  “再虞,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爸爸对妈妈的那种喜欢,是要结婚的。对于两个女孩子或者两个男孩子的爱情,程素早有耳闻。可是,可是在新中国,可能吗?程素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也不知道如何处理着这尴尬的局面,转身跑开,一路跑下山,跑出颐和园,上了停在路边的公交车,回了家。

  当天傍晚,徐再虞借口给程千秋送文件,谁知往日紧闭的木门今天却开了一个小缝,正遇上要出门的程千秋和杨芷。

  “再虞啊,有事情?”程千秋抬了抬眼睛,“我们正要去吴耕斯家,今天他们家举行小型的茶话会,邀请我们过去坐坐。”

  “老师,这个文件要您看一下。”

  “嗯,放在书房的桌子上吧,素素在房里闷着,你可以去找她聊聊。”

  程千秋说着就和杨芷出了门,徐再虞看着他们过了桥,才转身跑到程素的门口,轻轻敲了敲。

  “素素……今天……是我莽撞了。”

  许久,徐再虞听见屋内的啜泣声。

  “素素,你别哭啊,素素……”

  “再虞,你容我想想,好吗?”

  心已许(二)

  答案是肯定的。

  第二天上课,程素塞给助教徐再虞一张揉皱了的小纸团,两个人紧张的心脏都要跳出来。小纸团上潮潮的,它的主人的手心里一定全是汗。

  趁着程千秋上课,徐再虞悄悄躲了出去,到了她们经常见面的那棵大柳树下,双手颤抖着打开那个小纸团。皱皱巴巴的纸上面,清秀的字迹依稀可见:

  “再虞,我也喜欢你。不过,我们要小心。”

  徐再虞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平了平心绪,小心翼翼地将小纸条收好,再偷偷跑回教室门口。隔着窗子看了程素一眼,她专心作画的样子,好看的紧。

  可是,局势愈发肃杀。

  音乐系的几位先生先后被打成nu gui she shen,作品藏书也毁灭殆尽,甚至半夜三更迎来xxx的抄家,差点闹出人命来。

  程千秋杨芷惶惶不安,挨打不要紧,画怎么办?敦煌带回来的几箱手稿全是对艺术珍品的临摹,剩下的画作则是两个人奋斗半生的心血。可是,如果把画都藏起来,又是一件没法交代的事情。

  就当一家人焦头烂额之时,一个明媚的清晨,收音机里传来”xxx徐先明携家人潜逃“的消息。

  听到消息的程素放下手里的碗筷,就往徐再虞家跑。即使是摔了跟头,也不顾腿上的伤,继续往前跑。远远就看到徐再虞家门前进进出出的好多人。程素大着胆子走上前,问了一个看着只有十几岁的男孩子,“小同志,这家人呢?”

  “xxx徐先明畏罪潜逃,这没你什么事快走开!”对方不耐烦的说,话语与稚气未脱的脸截然相反。

  “一家人都走了?”程素着急的跺脚,她不信,她的再虞就这样抛下她走了,之前一点动静都没有?

  对方看着程素好看的脸,眼泪汪汪的大眼睛楚楚动人,语气也软了下来。

  “姑娘,这家人昨晚就都跑了。你快走,可别在这掺和了。”

  程素下意识地点点头,眼角瞥见院子里那辆徐再虞的自行车,已经被人砸的不成样子。

  程素失魂落魄地回到家,看到父母正忙着藏画稿。

  “素素,你去哪了?”杨芷站在凳子上一脸焦急。

  “妈……”程素还没等说出什么话,眼泪就簌簌地往下掉。

  “好了,别说了,快来帮忙。”杨芷急的跺了一下脚。

  程素恍然大悟,徐再虞走了,肯定会有人查程千秋,苦笑了一下,似乎看见明朗的天空正在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一个礼拜之内,程千秋和杨芷先后以通di罪名被带走,而程素也被下放到东北某农场。在无边的黑暗里,一待就是十年。

  七十年代中期,程素回到阔别已久的家。荒草凄凄的院子,破败的门窗,残旧的屋顶。程素放下手里的包裹,那是她唯一的家当。

  “程老师在家吗?”

  一个富有磁性的男声在门外响起。

  程素回头,“请问你是……”

  “我是予知,吴予知。程老师您不记得我了?”吴予知伸着长腿迈进院子,笑着对程素说。

  “这都有十年不见,小男孩都长成大人了。”

  吴予知笑笑,“爸妈听说您今天回来,别提有多高兴了。这不请您现在我家落脚,明天我和我爸一起过来帮您修房子。“

  程素随着吴予知走过那座石桥,眼前的一切破败都有了新生的景象,可是有的人不见了,有的人离开了。

  李健和把程素迎进院子,叮嘱吴予知在门口看着。两个人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相顾无言。许久,李健和才开口道”程素,你先在我家落脚。“

  ”怕是会连累你们。“程素低着头,双手不安地来回搓弄。原本沾满油彩的手上,结了厚厚的茧。

  ”什么连累不连累的,都已经ping fan了。“李健和急人快语,随后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程千秋和杨芷没熬过黑夜,一个死在农场的牛棚之中,一个不小心跌落山崖,一家三口只有程素活了下来。

  ”健和,我只有一事相求。”程素真诚地看着李健和,人各有命,可是画流传下去。

  “你尽管说。”

  “出事之前,我们把一些画稿藏在了墙里和屋顶,不知道还在不在,我想找予知帮忙。“

  “这个没问题,我让他去。”

  程素点点头,猛然想到,吴予知正是上学的年纪,怎么还在家里晃荡,便问:

  “予知没上学吗?”

  李健和看看正坐在院门口看书的吴予知,叹了口气,

  “别提了,我们给他起名字叫‘予知’,希望可以给予他知识,可是这些年,这孩子跟着我们吃了不少苦,耕斯只能在夜里悄悄地教他,这回来有一个月了,学校的事情都没办好。”

  程素无奈地笑笑,在那场大潮里,能活命就不错了,那还顾得上教育。

  当天晚上,李健和带着吴予知随着程素回到破败的四合院。院子正中的槐树挺拔不少,像把大伞笼罩住整个院子,夜风一吹,花香阵阵。

  程素不禁悲从中来,瘫倒在地上压抑着哭。

  一切都不在了,至亲阴阳两隔,爱人不知所终。这荒凉的世界里,哪一处是栖身之地?

  大悲之中的程素哭晕过去,恍惚间,她好像看到那个傍晚,徐再虞立在门口的样子。

  “再虞,你在哪?是否,还在这世上?”

  心已许(三)

  再见面已经是80年代。

  一个叫“徐再虞”的画家在香港开了画展,浓烈的笔触,骇人的欲望惊的画坛抖了三抖。程素拿到系里同事带回来的报纸,报纸上整幅版面报道着徐再虞的事情。那张黑白照片,熟悉又陌生的眉眼,原本就硬朗的轮廓又多了几分沧桑。

  是她了。

  她逃了出去。

  她活了下来。

  她已结婚生子。

  多少个深夜,程素反复看着那张黑白照,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程素却始终不舍得让泪打湿她的脸。

  次年,程素得到去香港访学的机会,临行前两个月,犹豫再三,给徐再虞写了封加急信。

番外之程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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