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长大别少年

  元若整日扑在公堂之上,有事可忙,总是好的。可很快他便发现,朝堂所处理之事皆为乡邻间偷鸡摸狗的小事。他断案公正,又有仁慈体恤之心,每次断案的结果自是皆大欢喜,两方皆心服口服,颇得民心。

  可他心中却始终被疑团缠绕,偌大的太原府,难道没有大案大事,他一个知府难道要成为“邻里和事佬”?他愈想愈不对,一定是有人要遮住他的眼睛,不让他见他所应见,欲用琐事缠住他身子。可每日皆闻百姓击鼓鸣冤,他着人去查,那些民事纠纷皆系真实,并非托儿所为。

  半夜,他起身,在朝堂外反复徘徊,他决意换位思考,自己装作是含冤百姓,前来击鼓。随即,他便发现,朝堂前,鼓是真的,鼓槌却锁着,根本够不到大鼓。

  他心中怒火郁结。原来,这鼓槌每日有专人看管,这也是他们初步筛选击鼓人选的流程。前来伸冤之人,要他们知晓是何冤事,才决定给不给他们鼓槌。朝廷设鸣冤鼓,递给百姓棒槌,为的就是直通父母官,不受中间环节阻拦。他们竟然连这个,都敢阻拦。那父母官如何听民怨,如何抚民怨,又如何上传民意?这等于是捂住了百姓的嘴,堵上了知府的耳朵。

  次日,他严整吏治,将府衙前护卫悉数更换,更令鸣冤鼓百尺之内不得有人,为百姓腾出表达民意之处。

  这一顿整饬,更为他树敌不少。他在此处,生活更难。那简陋小院,所有开销,官府皆不承担。他同明兰从京中带来的丰厚银票,悉数用尽,写信回京,郡主又遣人送来丰厚银钱。可总挪用父母钱财来补贴自己也不是办法,可那些官场老油子滴水不漏,日日笑脸相迎,却处处给你使暗绊子,还严丝合缝,让人有苦难言。

  中秋已过,明兰孕期已满四月,略微显怀,因此更不敢随意露面,免得遗人把柄,让元若更加难做。天气还不十分冷,可明兰怕冷,元若遣人买来银炭。可过了十日,那些卖给他们炭的商家纷纷称断了货,不肯出售了。

  元若在凉夜中,心更加凉。他堂堂一任知府,竟连一筐炭都不能为妻子弄来。他终于决心暂且妥协,让明兰先回京养胎,他独自待在这虎穴,与他们一番恶斗,牵扯出背后的利益集团。可明兰说什么也不肯走,夜半缩在他温暖的身躯,笑言:“你是这世间最暖的火炉,冷不着我的。”

  元若遣人从邻县夜间运来一车上好的银炭,眼见捱过一两个月无妨,他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地。可明兰不知怎的,忽而非要回京。

  元若心中有些不舍,又十分欢喜,无论如何他听从明兰的想法,欲同行送她回京。明兰言语慌乱,“你别去了,我自己回”,脚步踉跄地收拾东西。

  “何事这样急?”元若忙搀住她,不让她动手,遣人打包行李。

  明兰苦涩一笑,“没什么,我只是受不了这苦,要回去了,为了孩子”,可眼神却一片空洞,身体不住抖着。

  若说别的,元若尚且相信。可是,他知道,明兰至能吃苦,绝不会因为这个。他没有多问,假意出门,透过门缝静观。

  明兰见他走了,终于捂住心口,哭得肝肠寸断。又怕哭声远传,惊了元若,因此咬住绢帕,悲不自胜。

  小桃在一旁劝慰,“老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无妨,等得您回去的。”

  明兰犹抽噎着,立马拽过简单行李,“多加些赏钱,让马夫轮班,日夜兼程,一刻也莫停,明日天黑前务必赶回。”

  “那可太难了,再说,您身子也受不了”,小桃哭道。

  “有什么受不受得了”,明兰又哭道:“祖母那样疼我,我这身子还有什么要紧。”

  元若怔怔推开门,心痛中夹着一丝愤怒,“你为何不同我讲?我有什么,你都同我一起面对,我也许你一起面对。你自己有事,却要独自扛着。我在你心中,竟这般无用?”

  明兰终于放任自己的悲痛,摇着头,想要解释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元若上前,将她揽入怀中,轻声道:“你什么也不必说,我们回家。”

  “你不能走”,明兰仍挣着哭腔。

  “有什么能不能的”,元若立马扶明兰上轿,任何人驭马,他都不放心,他亲自驭马,带娘子回京。他提前着人抱了大摞典籍到小院书房,谎称闭门查阅资料,佯出自己仍在太原的假象,怕人知情后趁虚而入。

  元若驶得快,却驶得稳,在黑夜打足十二分精神,生怕有一丝闪失。如今,他保护的,可是他的全世界。他的爱妻和尚未出生的孩儿。可明兰还嫌慢,不时掀开轿帘,焦灼地张望。她急得直跺脚,可她不催元若。她知道,他一定尽心尽力。一如初始。这些年,他一直这样待她。

  终于,在次日黄昏时分,踏入被悲伤氛围笼罩的盛府。明兰顾不得身孕,飞奔起来。元若一把将她抱起,跑向后院。

  众人低泣,元若和明兰拨拉开人群,冲到最前面。老太太已经五天五夜滴水不进,失去知觉也已两日多。御医来瞧过几次,均说生命迹象早已枯萎,只是似心事未了,悬着最后一口气呢。

  明兰跪在地上,将自己的脸埋在祖母枯槁的手中。那手忽而动了,疲惫而无力地顺着她的脸颊抚过她的发丝,明兰急急抬头,屋中人也皆瞩目,等待奇迹。

  盛老太太忽而微张久阖的双目,虚弱地笑了,气音断断续续,明兰淌着泪,将耳朵凑到祖母嘴边,听得她说:“你回来……做什么?我知道你好……我就好……”

  耳边微弱的热气忽而消失了,明兰将耳朵又贴近些,再贴近些,可是再无一丝气息从那年迈老朽的身体传出。明兰的泪止不住流,嘴角却挂着笑意。她才不信呢,祖母一定还在,即便走了也会回来。她就那样半曲着身子,等那热气再次呵起,等她这一生惯有的温暖再袭来。

  元若亦流着泪,努力扶正她的身子,让她不至那样辛苦。可她用力挣着,死死靠在祖母嘴边,她越等越急,越等越绝望,终于大放悲声,哭昏过去。

  元若将她抱起,喊贺弘文进屋。如兰喊了一声,“血,血啊~”

  元若感觉自己指尖那温糯的液体,瞬时失了重心,有些站不住了。可他令自己站稳,因为明兰还在,他不能倒下。

  同贺弘文一道进来的,还有顾廷烨。他失神地望着滴滴答答染了地面的暗红,握紧了拳头,满目火光地喷向元若那张在泪雨中痛皱了的脸。

  他真想一拳打死他,当年他把明兰交给他,可是一个美丽的、幸福的、完好的新娘子。可如今呢,她变成了一个血人儿。若知道,元若会把她照顾成这个样子,他抵死也不让,便是来强的,也要占了明兰,绝不拱手让度他人。

  顾廷烨如一头暴怒的雄狮,却在强压心头怒火。他能给明兰所有世间最好的,他是唯一能保护她的人。可她不愿意。他反复劝自己,这才钉住自己的脚步。他的手也淌下血来,被自己的指甲与悔恨刺破的血。

  可他终于一屁股无力地坐在地上,捂着脸流下泪。置之不理。如今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对明兰置之不理,静待贺弘文的诊断结果,静待命运的宣判。

  贺弘文忍住泪,试图轻松道:“小公爷莫要自责,虽说舟车劳顿及悲痛过度是诱发六妹妹小产的主因,可她身子原本也有些气血两亏,原本也不一定带得住这孩儿。若待到临盆,没准大人孩子都保不住呢。如今这境况,说不准还是因祸得福呢。”

  元若望着明兰苍白的脸,心如刀绞。他心中多么悔,多么恨,翻江倒海,简直要将他整个人席卷而去。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失去,真正的失去。从前,失去明兰的爱,曾让他生不如死,可他终究何其幸运,失而复得。可是这一次,他不会复得,永远的失去了,这个尚未来得及看看世界的小生命。

  自己可真是娇气啊,就像世人给他的评价一样。在二十多岁的时候,人生才第一次失去。他不能白白失去,他要变得坚强,铜墙铁壁,同生活碰瓷。他要坚强而骄傲地活着,为自己,也为明兰,永远不被生活打败。他狠狠拭了一把泪,收拾好哭腔,理智地问贺弘文:“明兰……身子不会留下什么妨碍吧?!”

  他已彻底舍下那未面世的夭儿,他要为眼前人好好活着。贺弘文拭了满头大汗,询了止血的嬷嬷和产婆,疲惫一笑,“血是止住了,胎也净了大半,之后服药半个月,当无大碍。只是,失血过多,恐怕三年之内不宜再孕。”

  “那就好,那就好”,元若眼底一热,却笑了。他心想,明兰无事便好,莫说三年,便是一生不孕又怎样。他在心底,倒忽而盼望她一生不孕。他再也不要她经历这生死之劫,他不要她走别的女人都要走的“鬼门关”。

  明兰昏睡一天一夜,醒来时,脸色同唇色仍如墙色煞白,四肢连抬起的力气都没有。她用尽全力抬起手,往自己腹部一搭,干瘪得如同大旱的土地。她惨白的脸上淌过清透的泪滴,凄凄楚楚如同一副黑白画,她想放声大哭,嗓子竟发不出声音,只得咬着被角,用尽全身力气把一腔苦恨都哭出来。

  元若轻轻拽出被角,将手腕凑到她嘴边。她用尽全力咬了他一口。这样,她们两人心中都畅快。明兰知晓元若惭愧,她这样,等于还了他,也好教他解脱。而元若也让明兰得逞。这一道浸着血的咬痕,为昨日那段锥心的悲伤画上句点。无论此事谁对谁错,从此互相不究,她们还是世间最好的爱人,不恨不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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